他接过画来,展开细看,画的却是一个书生在月下舞剑,那个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边用清秀的小楷题着一句诗:「欲吐草茅忧国志,谁能唤起赞皇公」。
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过的一句诗,不料她就用在此处,把石越比作是风尘三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励之意。
有时候,许多人的关心,对当事人会造成一种压力。
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绝参加茂材制科征召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士子们议论的话题之一。
有人赞赏他无意功名的「高风亮节」,有人不以为然地认为他「沽名钓誉」──当然,这种想法只能在心里想想,若有哪个冒失鬼说出来,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换成阁下,还不定怎样。」
另有一些人则替他惋惜,认为他这样的才华,不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却也有一些人暗暗高兴,恨不得他再傻一点……
继苏轼来信责以大义之后,王安礼、曾布也写了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劝他节哀顺便,不要回避为国家效力……
对于那些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并不在意。
他有固定的计划,不会为此而感到惭愧,但是,对于欺骗了那些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石越心里的确感到非常内疚。
虽然,意大利政治学家马其维利「曾经」说过,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愿的受骗者。
但是,如果这些受骗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关心你的长辈、朋友,对于石越来说,他还是觉得非常不好受。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把这场戏坚持演下去,对于自己声誉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如果诚实会严重损害到一个君主的利益的话,那么,君主就应当毫不犹豫地撒谎。」石越不断用马其维利的名言来给自己打气,以求度过这道德上非常艰难的一段时期。
石越并不是把谎言当饭吃的现代人。
「我快要变成一个政客了!」有时,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里谴责自己。
自从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谎言中生活,从头到尾都是谎言,诗词有一半是抄别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别人的,自己的来历明明很清楚,却要骗所有人说不清楚……
自己以前怎么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这么会撒谎呢?
但是,要说出真相吗?想想那后果吧?疯子、伪君子、大骗子、怪物……
可能疯子是自己最好的结局。
「也许,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当一个骗子吧?」石越无奈的想着。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扰的石越,第一次讽刺性地发现,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生长在一个道德缺失的时代,应当没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
但是,当自己回到一个普通人更讲道德感与真情的世界之时,却突然觉悟到,一个生活在一群善良人们之间的骗子,要承受多大的道德压力……
石越有时几乎有点渴望生活在一个更肮脏的地方,这样,自己至少不会这么困扰。
不过,这毕竟也是只想想而已,对于人类而言,不管发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一旦彼此之间有了真挚的感情,那就是很难割舍了。
对于真挚的感情,每个人都有一份与生俱来的眷恋。
困扰中的石越,几乎是无意识地叫了马车去碧月轩。
找到楚云儿之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楚云儿的对面,静静地喝着酒,心情在这里慢慢地恢复平静。
楚云儿在这段日子里,听说过无数关于石越的流言,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心里高兴得怦怦乱跳,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
当石越进来静静地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地喝着酒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针刺般疼的感觉。
她轻轻地走到琴边,默默地调好琴弦,轻抚一曲,陪着石越喝酒。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个喝酒,一个抚琴,没有说一句话。可是,两个人的心里,一个极度的宁静,温柔的宁静;一个却是快乐,从心灵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觉……
一直到天全黑了,石越才起身,轻轻说一声:「谢谢你,楚姑娘。」
也不待楚云儿回答,便转身离去,留下楚云儿一个人,痴痴地发着呆。
注十四:省试合格奏名举人为正奏名。这一年宋朝进士科二九五人,明经、诸科共五三四人,为正奏名;另有特奏名四七四人。
注十五:科举时代殿试后宣读皇帝诏命唱名。
注十六:茂材制科,即「天圣九科」中的「茂材异等」科,富弼即是此科及第。两宋制举一共御试二十二次,入等者不过四十人,选拔了不少著名人材。
注十七:石越来历不明,无法参加科举考试。
注十八:官名。通常加上里行二字,是指资历较浅的御史,有见习的意思。
第七章 学院
从楚云儿那里回来之后,石越紧接着就引起了四月分的一场风暴。
因为唐棣等人还没来得及接到朝廷的任命,这也让他们在这场风暴中,依旧担任着助手的角色。
熙宁三年的四月,本来应当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季节,却也是个多事的季节。
在朝廷中,王安石开始了对御史台异议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谏官员,被皇帝赶出了朝廷。
而在民间,刚刚出版《论语正义》、拒绝赴茂材制科考试的石越,再次刊发了惊世之作──《疑古文尚书伪作论》。
这本书的内容,是石越凭出色的记忆,综合了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和惠栋《古文尚书考》的考据,证明东晋梅本《古文尚书》是晋人伪作。
不仅如此,在书中,石越更是直接攻击《今文尚书》除了《西周书》之外,也全部是后人伪作。
《尚书》作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在学术层面,受到了石越最猛烈的挑战!
这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论语正义》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
本来在北宋的时代,今古文《尚书》并没有分开,一直合在一起出版,要到朱熹时,才开始慢慢怀疑到今古文《尚书》,把今古文《尚书》分开来讲。
此时,石越直接攻击《古文尚书》是一部伪作,而《今文尚书》,则大部分是战国人写的伪书,如何不引起轩然大波?
士林顿时一片哗然。
石越费尽心思写出这本书,并公开刊行的目的,除了是要进一步确立自己在学术上的地位之外;就是想要颠覆当时人们对上古三代(尧、舜、禹)的认知。
关于三代最原始的资料,出自于《尚书》,一旦《尚书》的真实性被质疑,那么其权威必然大大下降。
而石越便可以借机重新解释经典,构建一个新的上古三代;并且还可以引发一点疑古的思潮。
如果说,《论语正义》刊印之后,是赞扬远远多过批评的话;那么,《疑古文尚书伪作论》一问世,首先便是让许多人目瞪口呆,舆论几乎是短暂性失声。
而等到最初的惊愕之后,留给众人的,便是一种复杂的心情。
石越考证之细致精确,让《古文尚书》之伪,几乎成为一种无法辩驳的事实,士林也只能平静地接受。但是,对《今文尚书》的质疑,却未免有证据不足之嫌。
一时间,批评的声音都是针对《今文尚书》部分而来,其中攻击得最卖力的,便是陈元凤。
只不过他的反驳,完全是对石越人品的责难,在学术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意义。
而石越对《今文尚书》某些部分是否伪作,并未给出定论,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有引来石越的辩护,反而引来了不少著名学者的辩护。
《疑古文尚书伪作论》的刊印,真正引发了一次学术大讨论,其直接结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从此考试不再考《古文尚书》!
至于今文经与古文经的战火,由此重新点燃,这却是石越始料未及的。
四月的风暴,并非仅此而已。
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自己创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
这本书全文不到五万字,是一部乌托邦式的著作,以复兴上古三代的名义,讲述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会、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诸方面的内容。
石越与苏东坡所谈的民主议会的思想,便反映在这本书中。
其中心思想,无非是天子是受命于民,而非受命于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通过攻击《尚书》的真实性,先空洞化对三代的记载,然后对上古三代进行自己的解释,借三代的名义抢占对儒家经典的制高点,再辅以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解释,完成对儒家学说内部的改革。」──这是后世对石越种种行为的解释。
当时的宋代,在文化方面,实际上和汉武帝时代的情形非常相像。
经学经过两晋之变,在唐代复兴,却又慢慢让位于诗赋,五代士风沦丧,可以说在宋代,迟早要有一种新的学说,来占领思想界的王座,这是一种客观需要。
所以,先有所谓的「古文运动」,然后有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最后,有朱熹完成的理学……
群雄逐鹿,最后理学捷足高登,主导中国数百年的思想史。
此时石越的作为,不过趁古文运动已到最后的辉煌,正准备完成它对晚唐以来艳丽的文风最后一击;而「王学」尚未问世,理学影响未大之际,趁虚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说,加入到这场争夺思想界王座的竞争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来「复古、朴实、求是」三原则,继承古文运动的精神,他公开说三代无书,汉人之文风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应当学西汉。
而做人或为文,都应当讲究朴实无华,不应当追求浮华的东西,文景之世,皇帝诏书如同白话,最值得赞赏。
三代尧、舜、禹,汉代文景,没有皇帝给自己加尊号,他们的令名照样传之于后。
石越因此大胆地在文中呼吁皇帝,不要给加自己那种长而无实的尊号──这一点,其实是谋定而后动。
赵顼对于加尊号,的确是没有什么兴趣,终其一生,没给自己加过什么尊号。
石越又提出来做事要讲证据,重事实……
《三代之治》一经出版,几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汴京城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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