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后国自富!说得好。」皇帝击掌赞道。
王安石微微皱了皱眉毛,这个石越,这一句话似乎和新党的方针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夸赞完毕,微微一躬身,说道:「陛下,石越的确颇有见识。而且奇在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可惜这等人才,不能为朝廷所用。王爱卿常常和朕说人才缺少,可有什么办法召他来朝廷吗?」皇帝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了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只是这个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听说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学院,准备收徒讲学,似乎真的无意功名了。」
「陛下,微臣以为,石越既出书,又讲学,绝非隐世之人。臣以为,必是诏书中有什么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才一再拒诏。」宰相陈升之,眯着眼说道。
他原本和王安石一起主持新法,但是,王安石越来越「嚣张」,被皇上宠信的程度、口才都不及王安石,便一直想在朝廷中,给王安石多立一点竞争对手,好牵制王安石。
「哦?曾卿,听说卿与石越私交甚笃,卿以为呢?」
「陛下,这个、这个臣亦不知,王安礼或者知道。」曾布迟疑道。
他与石越私交虽然融洽,但听王安石的口气,似乎无意重用石越,便不敢举荐。
可曾布也不想对不起石越,灵机一动,将王安礼拉了出来─怎么样也是王家的人,他若要推荐,自然与曾布无关。
赵顼略有几分不悦,转目注视王安礼,道:「王卿以为如何?」
王安礼连忙出列,答道:「臣以为,石越若做隐士,是国家的损失。微臣大胆揣测,石越定是不想赴制科。」
「不想赴制科?为什么?」
不仅皇帝不明白,连王安石等人也奇怪起来。
「臣以为,石越似有管、乐、诸葛之志。有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愿意参加任何考试。
「陛下不如召他一见,若君臣相得,臣以为石越定以国士相报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弃官而去,断不肯在朝为官。」王安礼侃侃而谈。
「这样做,只怕不合体例。」有人反对道。
「似石越这等人才,若想事事合体例,只怕他永远不会为朝廷效力。刘先主三顾诸葛,又何曾合体例?然后世以为美谈。」王安礼厉声反驳道。
「爱卿说得不错。朕要亲笔手诏〈注二〉,召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见。」
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能够效法一下古代的英主,内心竟有几分兴奋。
「陛下圣德!」众大臣齐声拜贺。
「曾卿,卿继续……」
「是。」曾布把书打开,继续读道:「自汉武之世……」
「自汉武之世……」桑充国抑扬顿挫地读着石越的新着《历代政治得失》,突然笑道:「子明这本书,以汉代论述最为精彩得当。难怪,连大苏都要赞不绝口!」
桑梓儿托腮坐在旁边,忽然抬起头,嫣然笑道:「哥,你可知道天下谁最喜欢石大哥?」
「谁啊?」桑充国愕然道。
「当然是印书坊的掌柜桑致财。石大哥的书一本一本出个不停,他笑得嘴都合不拢呀,见到石大哥时,便像见到财神爷一般恭敬。」桑梓儿抿嘴笑道。
几句话顿时引得哄堂大笑,桑俞楚正在喝茶,一口水喷在他夫人身上,笑了个前俯后仰。
忽然,「圣旨到─布衣石越接旨─」便在一家老小笑成一团的时候,长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把众人吓了一跳。
众人连忙打开大门,布置香案,好在桑家接圣旨已经熟门熟路,瞬间便一切妥当。大家都以为,这次不过又是例行公事,桑来福更是把钱都准备好了。
「敕布衣石越:卿博闻今古,周探治体,藏用而弗矜,养恬而为乐,有德君子,譬如麟凤。朕统御群方,寤寐多士,思得俊良,卿当勉赴阙庭,无恋云壑,翘待之意,当宁增深。今遣供奉官〈注三〉李向安持诏,召卿赴崇政殿觐见,并赐缗钱十万。」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石越接过了圣旨。
「恭喜石公子。」中使见石越接旨,竟是松了一口气。他接过桑家的喜钱,一面便笑道:「石公子,请准备一下,就和咱家走吧,车马已在门外恭候。」
「李公公稍候。」石越从诏书中,已知道他叫李向安。
「不敢。」李向安一点也不敢怠慢石越。
桑俞楚久于世故,见石越朝自己使眼色,已知他有笼络之心,连忙叫人拿出一张面值一百贯的交子,悄悄地塞给李向安。
李向安无故受此大礼,说话更是客气三分。他恭恭敬敬地请石越上了马车,一路上对于进宫的种种礼节,无不和石越讲说分明。
享受着专用马车待遇的石越,对于车外御街的奢华景致视而不见,一面和李向安应酬,一面也隐隐担忧─如果和皇帝能够投机,自然一切都好;但是,万一皇帝让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让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就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弯路了。
「赵顼啊……」石越心中忐忑不安,回想着历史上关于赵顼的种种记载。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突然听李向安说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请下车,从这边走。」
石越下了马车,举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内离此还远。
这段御街的右侧,便是尚书省、御史台等等中央机构,一座座衙门,庄严肃穆地坐立于路旁,那一对对张牙舞爪的石狮,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布,这里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处还坐着车,就颇有点招摇之意了。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车。
石越一面随着李向安前行,一面打量着路边的建筑。
几乎每座衙门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员聚集,等待着官长的接见。这些官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打发这等待的时间。
虽然已是深秋,路边两旁树上的叶子都黄了,但是,地上却没有多少落叶,显然是常常有人打扫。
一路上,偶尔也会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员都有点诧异地,打量着李向安身后的石越,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哪家勋贵的公子……
偶尔有一、两个知道内情的,便躲在旁边窃窃私语,向石越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些伶俐的,便用目光向石越示好。
只是,很难让人分清那目光里的笑意,是真诚的善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从宣德楼的一个侧门入了大内,石越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看轻。只跟着李向安亦步亦趋,走了二、三十分钟,才见李向安停住。
石越抬眼望去,前面便是一座雕栏玉柱的宫殿,上面一块竖匾上,写着「崇政殿」三个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一众官员都以为他是「当世大儒」、「经学大师」,区区宫廷礼节不可能不懂。
兼之他刚进御街,皇帝便已知道,赵顼急着想见这个名噪京师、屡召不起的年轻人,一面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一面自己带了一干侍从官,前往崇政殿。
所以,竟是没有人向他解说见驾的种种礼节─总不能让皇帝在崇政殿等候石越吧?
到了崇政殿前,李向安向石越谢了罪,便自去缴旨。
不多时,一个穿著绯色官服、头戴三梁冠、腰佩银鱼袋的年轻人,从殿中走了出来─三梁冠是七品服饰,而绯银鱼袋,则是加恩特赐的五品服饰,石越一看就知道,此人必是个侍讲、侍读什么的。
只听他高声喊道:「宣布衣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见陛下。」
石越行礼完毕,方敢抬起头来,却见大殿正前方,一个穿著淡黄衫袍的年轻人坐在龙椅上,微笑着对他说道:「石卿免礼平身。」
石越又谢了恩,这才起身,偷眼打量着年轻的皇帝:二十多岁的赵顼脸色略显苍白,双目深陷,整个人显得很清瘦,只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英气勃勃。
赵顼也打量了一会石越,一面笑道:「石卿何来之迟也?」
「山野之人,实无益于陛下,故不敢应茂材之征。」石越朗声答道。
「朕在宫中,亦久闻卿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难副其实,让陛下失望。」
「《论语正义》、《历史政治得失》,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石卿不必过谦。
「朕观石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欲励精图治,富国强兵,石卿可有所教朕?」赵顼的眼光有几分热切,也带有几分怀疑。
「臣何人,岂敢为帝师?臣闻贤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为明主,励精图治,振兴大宋,亲贤人,远小人,臣以为陛下当以此为第一急务。」
「这也不过是些平常的话语。」赵顼心道,口中却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难,亲贤臣、远小人,历代君主无论贤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贤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炀帝者,可知知易行难。」
石越侃侃而谈,「今陛下方图变法,欲除弊政,立万世之基。当此之时,用人之成败,实系变法之成败,亦关系大宋之成败。
「此虽『大有为之时』,然若无贤臣,臣恐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顼听到此处,暗暗点了点头。
不料却有人不答应了,出列质问道:「以石公子之意,则现今朝中,谁是奸臣?谁是贤人?」
石越转头打量这质问自己的人,见他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从帽子下看来略显凌乱,身着紫袍玉带,腰佩金鱼袋,目光炯炯,透着精明强干。
而细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块不太显眼的油渍。
石越脑中灵光一现,立时想起一个人来,笑道:「这位大人,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奈何问我一山野闲人?」
那个出来质问石越的人,就是王安石,他听石越话中似乎暗有讥刺,便忍不住出来驳斥,不料又被石越不冷不淡地顶了回来。
赵顼见王安石老脸通红,想是正准备和石越辩论一番,心知自己这位重臣脾气执拗,万一被石越说得下不了台,真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连忙笑道:「石卿所言,确是至理。」
他这样一说,王安石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石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