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无不眉飞色舞,悠然神往。
自己十六岁离开家乡洪州,游历天下,二十岁到了应天府,在应天书院读了整整六年书,但考上举人后,运气就开始变坏,或者省试不中,或者如去年一般,干脆大病一场,连赴京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一身武艺,却终不甘心去考武举,本朝名将狄青,还不是因为少了一个进士出身,而倍受歧视?此时,离下一次省试还早,正好到白水潭来长长学问。
只是京师物价太贵,但愿白水潭这个地方,可不要像开封城里一样贵才好,否则自己终究是住不起的。
年轻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前行,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车压过积雪的声音,他心里纳闷这种天气,还有人像自己一样去白水潭,忍不住回头望去。
跃入眼帘的是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从马车的布置和车夫的动作来看,应当是在车行租来的。
看着马车朝自己急驰过来,白袍青年拉了一下缰绳,把自己的马让到一边。
那两驾马车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前面的马车内有人掀开厚厚的车帘,温声问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学院还有多远吗?」
此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穿著绿色长袍,很是平易亲切。
白袍青年朗声笑道:「这位先生请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冻,何不下马上车,一同前往?」中年人温言相邀。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在下习惯了这种天气。」白袍青年抱拳谢道。
「如此白水潭学院再见。小哥,请了。」
「先生恕罪,在下先行一步。」白袍青年挥鞭驱马,踏雪而去。
两炷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几座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着大雪,琼枝玉树,颇见清雅。
于林丘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其碧如玉的水潭,虽是严冬,亦未结冰,可见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于潭水之上,稍触即化。
就在果林与水潭之间,有几条碎石小路蜿蜒而入,不知道通向什么所在。举目眺望,在林木之后,可以看到一层层建筑的屋顶。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世外桃源呀。」
为了表示尊敬之意,他翻身下了马,牵着马缓缓而行,一路欣赏沿途的景致。
绕过几座丘林之后,读书的声音隐约传来,他侧耳听去,却是「……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那是《论语》里的句子,只是这声音稚嫩,却让人颇为不解。
循声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渐渐跃入眼帘。
声音是从一排红色砖房中传出,此时走得近了,听得越发清楚,这明明是十二、三岁的稚童读书的声音。白袍青年心里纳闷道:「莫非,我走错地方了?」
小心地牵着马走了过去,却见红色砖房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白水潭学院附属小学校」〈注十八〉几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
从这排砖房顺着白水潭边转过一个弯,便看到第一道横门,横门之上,是当今熙宁皇帝亲笔手书:「白水潭学院」。
瞻仰了一会儿,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对联,右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左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却是石越所作、苏轼的书法。
白袍青年默读良久,自言自语地叹道:「好一个事事关心!」
他牵着马,顺着水泥小路继续前进,这条路的两旁都种了竹子,慢慢离开白水潭,渐行渐远,往更深处去了。
那竹林之下,不多远就有一个石椅,显是给学子们平时小憩所用。有时可以看到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往林中,路之尽头,依约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观赏,只顺着水泥碎石小道一路前行。
走不多久,终于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学子在雪中走来走去,有些三五成群地在一起吟诗唱和,有些人则在屋檐下倚栏唱着小曲儿,也有人坐在教室里埋头苦读……
凡是老师走过时,学生们都会自觉地让到一边,躬身问好。
见他牵着马进来,便有几个打杂的人过来,帮他把马牵到马厩,问道:「这位公子,是来求学还是访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学。」
「那就不太巧了,学院每年九月分,方招收新的学员。
「此时来的,可以随班就读,学院虽然只收很少的学费,但也不发书本,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学,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
有人笑着说道,一面又热情地介绍道:「不过,公子不用担心,书本西边的白老二书店就有得买,和东京城价格一样,住宿若是能找到一处村民家,一个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
「如果想清静一点,住东头的白氏客栈和北头的群英客栈,一个月也只要三贯钱,比东京城便宜多了。像我们这里的马厩,草料钱只要东京城的一成。」
白袍青年几时见过这样的学院,店铺和学院浑然一体,虽然觉得挺方便,不过,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还好办,但是,学生住宿与生活问题,就很难解决了。
石越不想把这些学生拒之门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长们商议,想出了这个办法,让白水潭的村民到学院里,开书店、客栈、酒楼、成衣店、洗衣店、车马行、马厩等等服务设施。
白水潭学院几个月来,已经猛增到两千多学生,因为凡是游学京师的学子,无不知道白水潭这里生活成本低,而且学术气氛好。
便是原本不想来这里读书的人,也愿意交了一年的学费,住到这学院附近来,天天能听到不同的大儒讲学,又省了不少钱,何乐而不为?而且,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车马行租辆马车,不多久就到了,价格也比开封城里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虽然曾经在应天书院读过书,但是,那里的规模和气度,又怎么能和白水潭学院相比?
而这里虽然有着极为其齐全的商业服务,却偏生和这个学院的气氛显得极为和谐,一点也没有市侩气,倒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他好奇地和马厩的人闲聊着,忽见又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那人操着洛阳口音说道:「老板,给我的马喂好一点,我们是西京沉记车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却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马车的车夫,此时车夫解了马套,正牵着马进马厩。
远处有几个人往学院内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个,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话的中年人,和他并排行走的,也是一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不过面容呆板,表情严肃。
两个人身后,都跟着一群青年士子。
和自己说过话的中年人,身后的书生们表情轻松,显得开朗活泼;而那个严肃的中年人身后的几个士子,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个个表情严肃,倒似庙里出来的菩萨。
两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正在揣测二人的身分,学院突然钟鼓齐鸣,两个年轻人领着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来,学生们自动排成两列欢迎。
两个年轻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看表情,似乎是陪罪欢迎之类。
马厩的伙计低声咂舌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石山长和桑公子,带着所有教授亲自出来迎接,这么大的排场。」
两个洛阳车夫骄傲地笑道:「伊洛二位程先生来了,石山长名声虽响,也要敬他们三分。」他说的二程,便是指程颢、程颐兄弟,后世一称明道先生,一称伊川先生。
白袍青年吃了一惊,眼见当今天下学术宗师,自己一下子见了三位,如何不觉惶恐?
他对两个马车夫抱了抱拳,低声问道:「那两个先生,就是伊洛学派的程颢程大人和程颐程先生?」
两个车夫也认出白袍青年来了,还了一礼,笑道:「除他们俩位老人家,还能有谁?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大程先生,另一位是小程先生。」
「程颢不是被王安石贬到地方,做县官去了吗?」白袍青年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正如那两个车夫所说的,这两个中年人就是程颢和程颐,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们是程朱理学的创造人,曾经配享孔庙,曾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宗师,也曾经被骂得一无是处,把天下的罪过,都栽到了他们俩人的头上。
但是,历史上的伟人,无一不是这样的,那些崇拜他们的人,未必真的了解他们;那些辱骂他们的人,也根本不曾读过他们的半句著作。
所以有先贤曾说,如果孔子、释迦摩尼起于地下而复生,他们就不能再成为伟人了,他们最先要受的,倒是他们信徒的迫害。
人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贤,无论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后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学,在熙宁三年的时代,二程在读书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声誉,自是不争的事实。
当时天下的学问,大概可以分为石越的石学,王安石的新学,以及理学的周敦颐派、邵雍派、二程的伊洛学派、张载的关学,另外还有苏轼为代表的蜀派、司马光为代表的史学派等等。
这是以理学为代表的儒、释、道三教经典互相解释的时代,也是以石学、新学为代表的,对儒家经典重新解释的时代,同样,也是石学提出许多有高度创见的哲学理论,创立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哲学思想的时代。
达成这一切,石越功不可没。
早在熙宁三年四月,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等人因反对新法被贬往地方,程颢与张戬之兄张载,因见石越创办白水潭学院退而讲学,一时顿悟。
于是,程颢在地方上任未久,便辞官返乡,与其弟程颐一起收授门徒,张载与石越一夜深谈后,也自请辞职,回陕西老家创办横渠书院。
十二月,石越趁着青苗改良法被皇帝采用,赵顼对他信任有加的时候,谢绝了皇帝对他的赏赐。
他反而请求皇帝,将居家的程颢,在西京讲学的程颐,因弹劾王安石被贬、对《春秋三传》的解释连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孙觉,以及自王安石为相后、待在洛阳足不出户的邵雍等一大批学问名家,全部召到白水潭学院,受白水潭学院教授之职。
张载要主持横渠书院,自己不能来,也派了几个弟子来讲学。一时间,白水潭学院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