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国子监的学生之意,这时候见他们主动倡议,自然立即同意。
众学生群情激愤,也顾不了许多。
于是众人推举出几个文采较好的,和张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为领袖,起草奏章。
洋洋洒洒万言之书,骈四骊六,倚马可待,写完后当众宣读,乃是请求皇帝释放桑充国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罢邓绾,废免役、保甲二法等等。
众人尽皆叫好,于是便浩浩荡荡向皇城行进。
不多时,便到了宣德门外的御街之上,数千人一齐跪倒,黑压压的一片。
然后由张淳带头,三呼万岁,便即放声痛哭,一时间哭声震天,连内宫都听得到。
这是北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一干官员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付,禁卫军虎视眈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顼正在崇政殿批阅奏章,忽然听到外面哭声震天,连忙叫李向安去打听,又命人宣王安石等大臣火速见驾。
不多时,李向安和王安石等人几乎同时回报,众人站在一旁,听李向安跪奏道:「陛下,是白水潭与国子监学生叩阙上书,讼桑充国之狱,约莫有五、六千人之众。」反正是估计,他也不怕多说几千人。
赵顼再也不曾料到,又惊又怒,道:「这样胡来,成何体统?」
王安石在学生们游行各衙门时,便已得到消息,正欲派人去驱散,不料学生们竟然闹到宣德门前来了,这时见皇帝发怒,连忙说道:「陛下,请让臣出去将他们劝散。」
冯京心中一动,也说道:「臣请与王丞相同往。」
枢密使〈注十一〉文彦博也道:「臣亦请同往。」
赵顼微微点头,道:「既如此,劳烦诸卿。」
神色间却是无比的忧虑。
注六:击鼓上书,指到登闻鼓院去击鼓。
登闻鼓院是宋代一个特殊的机构,掌受文武官及士民章奏表疏。
凡朝政得失、公私利害、军事机密及奇方异术等等,百姓有谏议或冤屈要上达,即可击鼓以申。
宋初曾经有百姓丢了养的猪,而去鼓院击鼓请求皇帝协助的案例。
注七:清议,对时政或政治人物的批评议论。
注八:阙,泛指帝王居住的地方。叩阙上书,向皇帝上书。
注九:西京,北宋四京之一,今河南洛阳。
注十:逻卒,卫戍巡察的警备人员。
注十一:枢密使,枢密院官员,宋代枢密院掌兵权,与中书省并称为「两府」。
编按:为使读友对宋代中央官制有一概略性的了解,兹将以下资料自网上撷取供读友参考,资料来源
有宋一代中央官制,仍沿袭唐代三省六部制〈三省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尚书省之下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但又有所不同。
虽然三省名义在宋代始终存在,但其实已混同为一省。同时由于枢密院、三司的设立,宰相的军权、财权被剥夺,三省制度名存实亡,间接加强了君权。
宋自建国以来,推行了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
在中央行政方面:削减相权,设中书省、枢密院、三司使及台谏,分掌政务、军事、财政及监察四权,由皇帝总其成。
在地方行政方面:削减地方权力,每路设「四监司」,分掌地方政务,由中央委派。
经略安抚使,掌军民。
转运使,掌财政。
提刑按察使,掌刑法。
提举常平使,掌粮食。
时称帅、漕、宪、仓四科,即为「四监司」,分别向中央负责。故中央可直接总揽地方之军、政、财、刑大权。
路之下的州,每州皆设有「通判」,规定地方政令,须由通判副署。
并简列宋代中央政府的组织如下:
一、中书省
掌政务,最高长官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副相为「参知政事」,宋代宰相通常为二人。
尚书及门下两省之长官,分别为「侍中」与「中书令」,但多为名誉官职。
二、枢密院
掌军事,最高长官为「枢密院事」,副长官为「同知院事」,为全国最高军事机构。
三、三司使
掌财政,宋以「盐铁」、「度支」、「户部」为「三司」,最高长官为「三司使」,地位仅次宰相,又称为「计相」。
四、御史台与谏院
掌监察,御史台长官为「御史中丞」,副官为「侍御史」。
宋亦设谏院,置谏官,称「知谏院事」,宋神宗元丰年间,改称「谏议大夫」。
因「御史」与「谏议大夫」都是言官,乃合称为「台谏」。
五、其他部门
考课院:掌中下级官吏之铨选,后改名「审官院」,又分东西两院,东院主文选,西院主武选。
三班院:掌衡量内廷供奉及殿值官之责。
审刑院:掌复核重大案件之责。
北宋行政区域划分层级如下:
路〈第一层〉
州、道、军、监、氏、部〈第二层〉
首府、县、军监〈第三层〉
乡、镇、里、保〈第四层〉
第三章 立场
三人在侍卫的簇拥下到了宣德门外,便见御街上跪倒的人长达数百米。
王安石略觉意外,定定心神,走上前去,大声道:「你们来此叩阙,所为何事?」
众学生看见王安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淳傲然说道:「学生为白水潭冤狱而来,为王相公欲清洗白水潭而来,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来!」
文彦博见他说话无礼,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如此无礼!」
张淳冷笑道:「当此礼崩乐坏之世,学生已不知礼为何物。似邓绾这种无耻小人亦可以为知谏院,似桑充国公子、孙觉大人、程颐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却要受牢狱之灾,被无妄之刑,学生敢问诸位相公,礼法公义何在?」
袁景文也高声说道:「学生引经典,议论时政,实在不知何罪之有?历史上有此罪之时,是周厉王时,是秦始皇时,是东汉十常侍乱国之时。
「颜子、子思、曾子、孟子,谁不曾为布衣?当他们为布衣之时,议论时政,可曾有错?配享孔庙的圣人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禁止我们做?
「学生听说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学,难道法家之『偶语律』〈注十二〉反而是礼法的表现吗?」
王安石冷笑道:「你们倒会强辞夺理,既然自称圣人门徒,难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没有听说过吗?」
张淳傲声道:「王相公常常讥人不读书,难道石山长的《论语正义》,王相公也没有读过?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说不在其位,不能议其政!观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议论其政之事,举不胜举。王相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声,厉声说道:「强辞夺理!尽是巧言令色之徒。你们若要上书,可去登闻鼓院,可去开封府,来这里做什么?惊了圣驾,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闻鼓院大门紧闭,开封府闭门不纳,我们上告无门,只有告这个御状。我们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哪怕什么罪名?」
袁景文也说道:「请王相公接我们万言书,给我们一个答复吧。」
说着便把万言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万言书一看,顿觉万念俱灰,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他一心一意,锐意变革,扪心自问,毫无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的昌兴,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却被这众多的学子视为仇敌。
他虽然知道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并非是学生聚集宣德门前请愿的原因,但在王安石心中,却也以为桑充国、什么邓绾,都不过是一个借口,学生们的目的,仍然是针对新法而来的。
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
没有一个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有着高尚的目的之时。
但是,他却要被数以千计的学子误会、不能理解到这种地步!
王安石惨然变色,连声叹道:「罢,罢。」
递给冯京,转身便往宫中走去。
冯京和文彦博粗粗一看,也是相顾变色,他们知道这万言书所说若是采纳,等于是逼王安石辞相,二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连忙跟着王安石去见皇帝。
赵顼听冯京汇报了出去面见学生的经过,草草看了一遍学生们的请愿书,沉着脸说道:「诸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虽然心中很反感学生们公然挑战政府权威的极端行为,但是赵顼也明白,如果处置不当,史笔无情,他就会被后人讥刺。
他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锐意求治,就是希望留下万世之美名,否则以帝王之尊,他何须自苦如此?如果将来史书之上,记下他赵顼镇压学生,岂非要和东汉桓灵二帝并列?
王安石叩首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
「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下。」
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抱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
但是宣德门前数千热血沸腾的学子,是无法理解王安石心情的。
几千人静静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
宣德门前的气氛,也是一种深深的悲情与愤慨。
满脸病容的石越,在离学生们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在侍剑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队伍的前列。
学生们很快发现了石越,顿时「石山长」、「石山长来了」的声音,响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里有什么感情,在病容的掩饰下,他看起来非常的疲惫,在某些人心中,现在已经可以知道,石越告病并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种政治姿态。
然而看到这几千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学子,石越心里却有一种罪恶感。
是自己和潘照临一起商议,定下计策,暗中在酒楼茶馆散布流言,有意无意引导一些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学生,在白水潭学院挑拨起学生们本已渐渐平稳的情绪,又买通狱卒,放出桑充国被用刑的惨状,把程颢等人在关键时刻调开白水潭……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为了缓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这些大宋的精英玩弄于股掌之中,将他们推向危险的境界─如果皇帝决定镇压,那么自己就会是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