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什么时候长进过,尽出些臭主意。父亲一身经邦济国之术,不把它施展出来,难道要收死在胸中吗?况且皇上是明主,难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为,岂不为后世所笑?
「张良归隐,那是他帮刘邦打下了数百年的基业,功成身退。现在新法变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说归隐,真要被后人笑话的。」
王旁一向说王雱不过,便不再说话,只小声嘟哝道:「何苦为了一个不见得正确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揽到我们王家身上。」
他说话声音虽然小,坐在他旁边的王雱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勃然大怒,厉声问道:「弟弟,什么叫不见得正确的理想?」
他这么高声一说,顿时全家人都听清了,王安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王旁从小就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哥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的人态度,都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王雱聪明有出息。
在过分杰出的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下,王旁的性格与父兄竟然截然不同。
这时听王雱厉声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闷声吃菜。
王雱却气犹未尽,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时生起气来,胸中气血翻腾,竟是想要吐血一样。
他好强的硬生生吞下那口气血,说道:「我们是不见得正确的理想,难得那些庸庸碌碌之辈反倒是正确的?坐视着国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掏空而无力挽救,反倒是正确的?」
王旁有点不服气的低声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王雱不听这句话还好,一听气又上来了,他狠狠地盯着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说说,我们怎么样不见得正确了,什么样又是正确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脸色,见他一直沉着脸,原来就挺黑的皮肤,更显得黑得可怕。他哪里敢惹父亲生气,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当下低着头不再说话。
王雱见他不再说话,便转过头,继续劝说王安石。
王夫人虽然感觉气氛不对,但是这毕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进言,便笑着对王雱说道:「雱儿,辛苦一天了,吃饭吧,来,看看这个兔子肉味道怎么样……」
王雱勉强一笑,应道:「娘,知道了。」一边继续对王安石说道:「爹爹,你不是常告诉我们做事贵在坚持的吗?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难,只有坚持下去,才会有最后的成功。现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坚持呀!」
王旁在旁边听得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愿意和父兄争执,只好默默的吃饭,狠狠的咀嚼着口里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吃过饭后,王昉把王安石送到书房,这段时间王安石难得有空,做为经学大师的他,便开始在家里读石越的《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并开始动手写《孟子注》。
王雱也跟了进来,帮他整理资料。
王昉见父兄开始忙碌起来,连忙告退回自己的闺房,穿过几道走廊,一道郁郁的笛声,从后花园传来,笛声中似有说不清的烦闷与担心。
王昉循着笛声走去,到了后花园的池边,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里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昉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轻声问道。
王旁叹了口气:「妹子。」
「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情?」王昉问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说过,现在爹爹变法,把天下的怨恨都归到我们王家身上,对我们王家很不利。」
王旁也只有在自己这个妹妹面前,敢肆无忌惮的说话。
「可是爹爹也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呀,如果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变得富强,就算我们王家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虽是女流,却也知道如果有利于国家与百姓,即便是对自己有害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回避的。」王昉理了一下刘海,娇声说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这种见识,如果你是男儿身,爹爹一定喜欢你更甚于大哥。」
旋又叹道:「但是我没有这种远大的理想与抱负,我更希望爹爹与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要这样争强好胜,天天算计,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昉幽幽的说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谦,你的学问才华,又何曾差了?你担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气,天生的热血心肠,虽然这一次爹爹实在有点心灰意懒,但依我看,爹是迟早要复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复出吗?」
王昉有点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孩,终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叹了口气,说道:「是呀,你是个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却都是人中之杰,可是他们也自处于错误之中而不自觉呢。只怪我没用,不能说服他们。」
王昉有点奇怪看了王旁一眼,问道:「二哥,你怎么可以断定爹爹与大哥身处错误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说道:「现在天下士子,都知道这件事情。爹爹主持变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议论了许久,又是试行又是设提举官,结果搞得天下怨声载道,叫好的人没有抱怨的人多。
「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现在三路试行石法,成绩斐然。
「前几天听浙江士子说,单是两浙路,官府也没有掏出一分钱,尽收入二十万贯,虽然水害不断,但是两浙路因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当,再加上农业合作社的施行,农时没有耽误,也没有饿死一个百姓、出现一个流民,大家都能尽心尽力在自己的家乡恢复生产。
「两浙的百姓上书朝廷,希望允许他们给石越立长生牌位。这种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象得到的吗?」
王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着王旁,她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父亲更能干的人。
王旁看了王昉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我不能不相信。
「现在被爹爹贬到杭州的苏东坡,在那边大兴水利。曾布说,两浙今天治绩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没,但那是自欺欺人,无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劳!
「现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员去那里专责兴修水利,把农田水利法贯彻好,以期标本兼治。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议的法令。
「到坊间去转转,百姓都在传说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辅星转世,是帮赵宋官家兴万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
「就算不信这些星相之说的,也都承认石越胸中,实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过是牛刀小试。
「还有那个关在开封府狱中的桑充国,两年之前,尚且籍籍无名,现在替石越主管白水潭校务,同时讲授《三代之治》、《化学》、《物理》等数科课目,声望竟然不在石越之下,隐约可与程颢等人比肩,再过几年,竟又是一个石越了……」
王旁又和王昉说起石越创建的白水潭学院的气度与景象,关于石越与桑充国的种种故事,白水潭学院的人物风采……
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学院,王旁也是亲身去过的,别的书院,他也去观摩过,两番比较,在王旁口中说出来,更显见白水潭学院的出类拔萃之处。
一席长谈,直听得王昉悠然神往,恨不得能亲自去白水潭学院看看。
注十二:偶语律,秦始皇时法家暴政,两个人以上在一起谈论诗书,便犯「弃市」之死罪。
古代于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弃置街头示众,称为「弃市」。
注十三:马其维利〈NiccolMachiavelli,一四六九至一五二七〉,义大利著名政治家,著作《君主论》影响了后世许多政治家,他的理论也被称为「马其维利主义」,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强权至上主义」。
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是马其维利主义的信徒。但实际马其维利的奇%^书*(网!&*收集整理《君主论》虽然提出要求君主要强而有力的执行铁腕政策,但后世对其论说的解读却并不一致。
注十四:开封府推官,北宋官名,宋代开封府推官分为左右厅,协助开封府知府处理日常事务〈主要是司法事务〉的官员。
注十五:丁忧,古代官员遭遇父母的丧事,要辞官回家守孝。
注十六:待制,指龙图阁待制、天章阁待制、宝文阁待制等等,是侍从官,属于内外职事官所兼的荣誉加衔,可说是虚职。可以领取相应的添支钱物或贴职钱米等,在文学造诣上必须出类拔萃者方可担任。
第四章 拗相公
几天来,赵顼一直都心神不宁。
熙宁五年的春节眨瞬即过,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随着上元灯节的结束,也被打回了原形。
一个宰相请辞,一个参政告病,冯京独木难支,中书要处理的公文堆满了几案。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这样的大臣,则坚持要等王安石回来再做处置,结果便是政务一天天堆积,帝国运转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开日常的政务被荒怠之外,朝中与地方的官员个个都心存观望,无心理政,他们更关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和他们的前途关系更紧密吧。
赵顼带着恶意的猜想。
但是身为大宋朝的皇帝,面对这样的臣子,他也无可奈何。
新党与旧党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职,任命新的宰相,政局越发动荡不安。
赵顼坐在龙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对话。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决断,否则政务荒怠,为祸不浅。」
「朕也是这样想,但是王丞相执意请辞,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与你君臣相知,有话但说无妨。」
「那么臣敢问陛下,究竟仅仅是王丞相执意请辞,不肯从命,还是陛下心里也有点犹豫呢?」
「……」
「白水潭之案,与臣休戚相关,但臣不敢以私心坏国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复职,王丞相不复职,陛下锐意求变之心,由谁来实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