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奇道:「状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书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说,士大夫皆不以为怪也。盖上古之时,此等事皆可立于王官之学,并非贱役。便是孔子,亦倡六艺之说,王丞相也曾着文说『学者贵全经』,即是以为学者当无所不知,无所不学。
「臣在白水潭执教,石越曾言,儒学者,内则修身养性,外则经邦治国;格物者,达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于民生,经世济用,非无用之学也。儒学可为之体,格物可为之用,有识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
「此等见识,实与王丞相之见不谋而合。
「诵读经书,不知世务,只可谓之『学究』,这种人于国家朝廷何用?古之学者,天文地理、诸子百家,虽极微极远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气象不及于此也。」
叶祖洽强调石越和王安石许多的共同点,虽然说得赵顼点头称是,却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觉的把文彦博给得罪了,这不是当着面骂文彦博是「小儒」吗?
猛然觉悟的叶祖洽不由懊恼不已,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至于辩论堂之设,臣以为并无不妥。石越曾说『真理越辩越明』,历史上,汉代就有盐铁会议、石渠阁会议,这都是后世所赞许之事。
「学校,本是为国家储存人才的地方,学生关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这样的学生才能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梁。他们于国家大事有所见解,对经义或者有不同的理解,因此更需要齐集一处,辩明得失,才是培养人才的好办法。
「皇上与王丞相都希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才是秀才而不是学究,如果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皓首穷经,这样的人想不做学究也难。
「至于说他们故意谤毁新法,臣却没有听说过,臣以为石越对于新法多有补益,才是真的。」
赵顼听叶祖洽侃侃说完,忍不住哈哈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叶状元和石越处久了,观点和语气,真是像极了石越,开口便是『石越曾言』,闭口就是『石越曾说』……」
叶祖洽忙不迭的说道:「臣愚昧,臣愚昧。」心里却在细细咀嚼皇帝的这句话,揣摸着皇帝是想赞他「近朱者赤」,还是在骂他「近墨者黑」。
赵顼挥了挥手,又好气又好笑,道:「卿是龙飞榜状元,有什么愚昧的。朕不是周厉王,不会禁人说话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后就要明令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学刊》上,否则人心不一,有损朝廷威信。」
皇帝最终认可陈绎的判决后,桑充国等人终于被当堂释放了。
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桑充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身体也虚弱得很,连行走都有点困难,所幸的是身上的伤倒是慢慢痊愈了。
而程颐不愧是开创理学的宗师,除了因为不见阳光而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与才进去时相差不大,修身养性的功课,竟是做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了,让石越佩服不已。
孙觉是享受特别特遇的,气色反逊于程颐。
前来迎接的石越,向走下大堂的陈绎抱了抱拳,诚恳的感谢道:「这次多亏陈大人禀公决断。」
陈绎回了一礼,苦笑道:「我一口气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骂就知足了。」
「陈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没有人会怪陈大人。」
「但愿如此。」
陈绎又想起王雱手里的两份奏章,心道不知王雱现在正如何咬牙切齿,他心不在焉的和石越客套两句,便告辞而去。
待陈绎一走,桑充国便问道:「那三十名学生现在如何了?」
石越微微一笑,道:「这时节,先顾你自己的身体吧,伯父和伯母在家里等呢,先回家再说。程先生和孙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呢,我准备好了酒宴,给诸位去去晦气。」
桑充国见石越脸色轻松,略觉放心,便点了点头,回头对段子介说道:「誉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他一眼,板着脸说道:「你先写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冲动,也不敢说什么,连忙闷声答应,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陈州酒楼。
「陈绎!好个陈绎!」王雱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汤酒被震得洒了一地。
「我的奏折也被冯京和叶祖洽化为无形了,这次石越完完全全赢了。」蔡确在一旁苦笑道,他不说皇帝本来就没有处罚石越的意思,却把责任推给冯京和叶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连叶祖洽也和我们做对了!」
忽然嘴里碱碱的,一口鲜血涌上来,王雱生性好强,咬着碎牙,竟是想生生把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体虚弱,岂可以勉强?只觉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几个时辰之后,王安石府。
「大夫,我儿子的病怎么样?」王夫人焦急的问道。
「相公,夫人,衙内的病还须好生静养,若能心平气和,调养得当,或者还有希望。」医生虽不敢明言,但用辞已是相当严重。
王安石站在儿子病榻前,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医生说的话。
心平气和?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争强好胜,何况身处朝局之中,哪里能做到什么「心平气和」呀。
他突然想起好友,大相国寺方丈智缘曾说过的话:「此子登科取制有余,斯年长寿无享!」
王安石自青年时代起,就志存高远,锐意复兴儒家,本来不信佛,智缘虽然是有道高僧,以医术占卜著称于世,但是王安石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他和智缘交好,是喜欢智缘的豪侠之气,且才华过人,但此时此刻,智缘这句话雷鸣般在脑海中响起,王安石脑子一晕,站在那里晃了两下,方才倚着门槛站住了。
「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乱了阵脚。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气急攻心,方才如此,加以调养,一定会康复的。」王昉扶着王安石坐好,小声宽慰着。其实她心中也非常的焦急,毕竟手足之情,但在这时刻,王家却不可再有人倒下了。
王雱的病重,让王安石更加坚定了退隐的心意,在给皇帝的谢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乱」,希望能够远离喧嚣之地,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但是赵顼却并不答应,给王雱看病的太医和宣召王安石复职理事的官员,穿梭于丞相府……
三天之后,王雱终于醒来。
「爹爹、母亲,孩儿不孝,害你们担心。」王雱有气无力的说道。
「雱儿,你醒来就好。你爹爹已经决定辞相请郡,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去江宁,离开这个地方,把你的身子调养好。」王夫人微笑道。
王雱大吃一惊,双手紧紧抓住被子,看着王安石,问道:「爹爹,此事当真?」
王安石也笑道:「不错。你安心养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们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道:「此事万万不可。」差点又晕了过去。
他妻子庞氏连忙把他扶好,轻轻给他扶平胸口,劝慰道:「现在不要谈国事了,先好好将养身体吧。」
王雱却不去理她,对王安石继续说道:「爹爹,您常教导我说,好男儿应当以天下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语。
王雱又问道:「您也常教我说,凡事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就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强笑道:「现在更有贤者为之,我们可以逍遥的。」
「贤者?当今之世,谁能比您更有资格称为贤者?谁能比您更有见识?
「爹爹,当初决意行新法来富国强兵,一振百年颓风之时,您就预见到了新法必定被许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说过,古今变法,能坚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现在万事刚刚起步,您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呢?」
庞氏见王雱说话太激动了,在旁边轻声说道:「夫君,先歇息一会吧,身体要紧。」
王雱粗暴的摆了摆手,厉声道:「身体有什么要紧的?爹爹,你说过大宋若不变革,不过百年,必然亡国,五胡乱华的历史肯定重现,是不是?你说过好男儿应当先公后私的是不是?
「为国者无暇谋身,如果能够看到我中国北伐燕云,收复故土,把胡人驱逐到长城之外的一天,孩儿就算是死了,也无怨无悔!如若放弃理想,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么死呀活的,多不吉利。一醒来就谈国事,就算要谈国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儿,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身体,就是凡事太急惹来的病根,此事再从长计议吧。」又吩咐了几句,王安石便走了出去。
方到客厅,就听家人说道:「吕惠卿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眼皮一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默念道:「……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
「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已。此何足道哉?
「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
「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
「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
「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
「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
「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此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
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