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望着石越诚恳的眼睛,不由有几分感动,道:「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为知己者死,愚兄岂敢再推辞。
「只是不瞒你说,你所说的研究院的钢铁高炉、平炉炼法试验过数十次了,从焦炭到鼓风机的改进,都一步步积累着,虽然什么时候成功还很难说,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
「震天雷的改进,火药颗粒化的试验,还有你说的硝化甘油、火枪这些设想,没有我,那些学生们一样有能力试验,他们需要的是时间和经验,不断的试验,总结经验,就会成功,我能帮的忙实在有限。」
石越见他已经答应,心放了下来,笑道:「存中兄不必过谦,能有今日之成绩,你功不可没,这是别人抹杀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须做做指导就可以了,我想请你做另几个课题的试验。」
沉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个沙漏上,只见细沙从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则是表示时辰的刻度。
他凝视良久,回头望着一脸不解的沉括,笑着从袖子里掏了一个东西来。
这是一个穿了一根绳子的圆球。
石越把绳子的一端拴在一个架子上,轻轻的拨动圆球,圆球开始做左右的摆动……
沉括迷惑地看着左右摆动的圆球,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却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圆球渐渐停止摆动,静止的垂了下来。
石越走了过去,再次轻轻拨了一下,圆球又开始左右摆动。
「存中兄,注意看这个圆球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石越轻轻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观察着圆球的左右摆动,发现左右摆动的幅度和时间,几乎是一样的。
「左右摆动的时间与幅度,几乎相等。」沉括喃喃说道。
「不错,是相等的,但不是第一次都一样。」石越肯定了沉括的判断。
石越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纸来,打开放到沉括面前,纸上面画了一个擒纵器。
这个沉括并不陌生,当时钦天监已经掌握了这种东西,并且用来制造天文钟。
擒纵器上是两块掣片连着一根主轴,主轴做九十度的弯转,就是一根绳子吊着的摆锤了,绳子上方是摆线夹板。
这实际上是一张老式摆钟的原理图,石越家里就曾有一架,他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因此记的相当的清楚。
在图的上方,是一个刻度图,以及摆钟的外形图。
沉括捧着图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问道:「子明,这是什么?」
「这是我设计的摆钟原理图。」石越淡淡的说道。
「摆钟原理图……你是说利用这个摆的原理,来制造计时的仪器吗?」
沉括不愧是悟性极高的人。
「我以为相当的可行,但是需要你制作仪器的经验。」
石越微笑点了点道,「你看这,单摆在短弧线上摆动,比长弧线上更快,用这个摆线夹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摆线摆动,被这个东西挡住,它就不再走弧线,而走摆线了……」
沉括看着这张图纸,一边听石越解说,一边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来这东西!」沉括捏着拳头说道。被军器监一案打击的锐气,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沉括的肩膀,说道:「我不仅仅需要你造出来,以存中你制造天文仪器的经验,有足够的支持,制成这个摆钟自然不成问题。但是我要你从白水潭学院格物院三年级的学生中,挑出优秀者来,共同制作这个摆钟。
「要把时钟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观察与测量,你带着这些学生,让他们也学会实验与观察,学会记录与制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学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
在石越在沉府做钟摆试验的同时,集英殿里,文彦博和王安石几乎是针锋相对。
文彦博恨声说道:「陛下,桑充国实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学生聚众叩阙,无视皇法,现在竟然敢以下议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臣以为实在应当封了这种无上下尊卑之分的报馆。」
孙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见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这次文彦博把桑充国恨到了骨子里。
王安石却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桑充国不过公正的报导事情,虽然在私谊上,自然有不义之嫌,但是在公义上,却也没什么不对。《皇宋出版敕令》既在,朝廷行事,还当依法而来。」
文彦博高声争道:「介甫,难道凡事都要依法吗?圣人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之说,难道圣人的教诲,比不上那个所谓的法吗?」
王安石冷笑道:「圣人之义,还有大义灭亲呢。陛下,臣与桑充国并不认识,亦无交情,不过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轻立,既然订下,就要遵守。
「桑充国这次被文大人指责,难道真是因为桑充国议论了尊者吗?之前《汴京新闻》议论的朝廷官员多的是,怎么没听见文大人有半句指摘呢?」
刚刚来到京师的张商英,站在一旁,见王安石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心里也暗自感叹。
章惇经抚地方,所过之处,不可一世,结果几个地方官员把他给推了出来,一席话折服章惇,结果竟被章惇推荐给了皇帝,刚来面圣,就碰上这样火爆的场景……
文彦博说不过王安石,便跪了下来,顿首说道:「陛下,臣的确没什么才学见识,一把老骨头,不合时宜,就请陛下放臣外郡。」
赵顼皱眉道:「文卿,现在西北用兵,枢府岂可无人?桑充国这是小事,不可逞意气。你是国家重臣,岂可轻易弃朕而去?」
文彦博朗声说道:「老臣留在朝中,也没什么用处,而且不合时宜。朝廷说变法、变法,可以不顾祖宗家法;朝廷说立法、立法,却连圣人的教诲都可以不听。上下失常,阴阳失度,这是礼崩乐坏之际。老臣不忍见此,陛下念着老臣忠心为国,就请放臣外郡吧。」
赵顼见他这个样子,也只好温言安慰道:「文卿,枢府非卿不可,卿当勉为其难。朝廷委卿之任,不可谓不重。卿欲请外,朕是不准的。这样,今日就议到这里,卿等都先告退吧,丞相和张商英留下。」
待一众臣工都退下后,赵顼打量了张商英一眼,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得甚是俊逸,星目如点,炯炯有神。
赵顼不由生出几分好感,说道:「张卿,章惇很是称赞卿的学问。」
「不敢,那是章大人谬赞。」张商英谦虚道。
「章惇岂是喜欢说别人好话的人?」赵顼笑道,「张卿对于朝廷行新法是什么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缓缓行之,则有利于国,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则有害于国。」张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说道。
「哦。」
赵顼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么对于《汴京新闻》,卿又有什么看法?」
张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为《汴京新闻》,于国是有益的。」
「何以见得?」
「臣听说《汴京新闻》的主事者,是桑充国、程颢、欧阳发,这三个人,桑充国得罪了邓绾,这次连石越、沉括、孙固都一起得罪,由此可见此人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程颢、欧阳发,久负盛名,世人都称为君子。这样的人主事,《汴京新闻》就不至于对国家有害。
「何况报纸一物,一则可以启发民智,教化百姓;二则可以让贪官污吏惧怕,不能欺上瞒下;三则似臣这等外地来京之人,只要买几期报纸一读,就知道京师最近情况如何,甚是方便。
「朝廷大臣若每天读读报纸,必不至于与下情相隔。因此臣以为《汴京新闻》于国有益。」
赵顼点了点头,对王安石笑道:「丞相,张商英见识不错。不过说到桑充国,不过是今之郦生〈注十三〉,其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见皇帝竟然用到「郦生卖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惊。
不过他和桑充国,说起来还有过节,王安石毕竟不是圣人,自是没有意愿为桑充国说太多的好话。
赵顼又继续说道:「不过郦生卖友,却也有利于刘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从公义来讲,朕还得说他是对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没有结党,所有谣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见人心啊。」
王安石也只好说道:「石越行事,是很谨慎的,乱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乱来。」
张商英在旁边却不敢插口,只好老老实实听着。
赵顼看了他一眼,笑道:「张卿有才识,敢说话,就去御史台做监察御史里行吧!」监察御史里行,虽然这个官职不高,却很受人尊敬,听到这个任命,张商英也是意外之喜,连忙叩头谢恩。
桑充国并不知道皇帝在接见张商英的时候说他是「卖友」,但是他此时也在受到相同的指责。
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学院找到他后,一把将他拉到房子里,门一栓上,就大骂他没有义气。
「长卿,你忘记了我们当年的抱负了吗?我们不是说好要帮助石越,一起实现他描绘的理想世界的吗?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出名吗?
「你坐牢那会,我们远在外地,石越在皇上面前是怎么保你的,你不知道吗?你怎么能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诛心,桑充国心里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直视唐棣,倔强的咬着嘴唇,朗声说道:「我没有变心!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实现石越描绘的理想世界!」
「是吗?为了实现我们的理想,你在石越最困难的时候,用焦点版报导一篇毫无实据的丑闻,来损害他的名声?」唐棣冷笑道。
「报纸的理念,就应当是公正与中立。这也是石越所主张的。」
「什么公正与中立?没有证据说人家坏话,就是公正与中立?我可不明白。」
桑充国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经相差得太远,这些在白水潭来说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变得无法解释。
他尽量平静的说道:「表哥,你读过《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学刊》吗?公正与中立的报纸,是石越经常提到的。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尊重我们的理想。」
「是吗?」唐棣冷笑道,「长卿,就你读过书。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名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