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哑口无言,却是愤愤不已。
潘照临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员都清如水,那绝无可能。虽然公子说过权力制衡是一剂良方,可真说要完全杜绝,也是甚难。
「王韶在前线打仗,还不是拼命要钱,《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钱,朝廷明明知道他账目不清,虚报数字,可也没有治他。为何?总好过他去抢掠百姓。你个个都要除之而后快,只怕朝中最后也没几个人了。
「真要清明吏治,造福天下,还得徐徐努力,第一还要公子站稳脚跟,手握大权才成。」
唐棣心里也知道潘照临说得有理,可是心里总有块垒,因对石越说道:「子明,希望你以后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抱负!」
石越站起来,认真地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视石越半晌,忽然开怀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说罢抱拳道,「二叔、潘兄,我听多了这些事情,心里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儿他们。」也不等三人回答,转身便走。
潘照临看着唐棣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半晌才转身对唐甘南说道:「唐兄,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在契丹设分店的事情了……」
在某些人看来,《皇宋新义报》的发行,便如同打开了潘朵拉之盒。
当嵩阳书院、横渠书院的讲演结束返回学院之后,他们对于汴京的人文风气,都羡慕不已。
《白水潭学刊》自不用说,那设计得颇有气象的讲演堂与辩论堂,一栋栋藏在树林与花丛中的教学楼,还有闻所未闻的实验室,田野与花园,校园与市井,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连贩夫走卒说起话来,都比别处的要文雅几分……他们这些人去了白水潭,简直是自惭形秽。
除了这些之外,特别令他们深刻印象的,便是白水潭的学生们活跃的思想,许多的观点让他们闻所未闻。
比如在《佛经要义》的讲演中,三大学院都是说禅宗与儒学的互印,而白水潭则有一个学生讲的,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因明学」和逻辑学、名家的关系。
而对诸子百家、王霸义利之辩,白水潭的学生也表现得相当抢眼。
中间五天,白水潭对自己的宣传,甚至让一些学子有留在白水潭不愿意回去的冲动。
可与此相提并论的,还有《汴京新闻》。
这种叫「报纸」的东西,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人们可以藉它议论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讨学问,可以了解民情。
最让人炫目的感觉,是那种凡是被报纸报导的人和事,都是被千万人同时注目的感觉……
他们的心都被打动了。
横渠书院的人在返回关中途经西京洛阳之时,更震撼的事情发生了:朝廷的《皇宋新义报》问世了!
这是一个过于明显的信号:我们要办自己的学刊,我们要办自己的报纸,我们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样……
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横渠学院学子们的心中,关中人固有的骄傲,以及对先进地区的羡慕,激励着每一个人。
虽然关中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的不可抗拒的衰落,让他们在经济实力与技术实力上无法与白水潭相比,但是仅仅一年之后,《横渠学刊》也终于问世了。
虽然当时的大宋,各大书院几乎都有了自己的学刊,但是以横渠学院的经济能力,能做到这一点,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阳书院比起横渠书院来,条件要好得多。
嵩阳书院始建于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后唐时就有人在此讲学,便是从后周正式变成书院时算起,在大宋各大学院中,亦称得上历史悠久。
他们书院的名称,是仁宗皇帝御笔亲题,书院的气象规模,较之白水潭更多了几分古朴之气,一代名臣范仲俺也曾在此讲学,便是现在白水潭的程颐,也在此讲过学。
嵩阳书院和西京国子监关系密切,常常互相往来交流,如今亲眼看到白水潭学院的兴盛,除了羡慕与赞叹之外,嵩阳书院士子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的。
回到嵩阳书院的第二个月,继白水潭与国子监之后,嵩阳书院创办了自己的《嵩阳学刊》,并且毫不犹豫地成立了格物院,学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们数次派人到白水潭学院,希望白水潭学院能选派优秀的学生甚至教授过来讲学,帮助他们建立全面的教育体系。
而仅仅是在《皇宋新义报》发行一个月之后,几乎与《嵩阳学刊》同时,在西京洛阳,退居西京的富弼等辞官退休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国子监与附近的嵩阳书院,在洛阳创办了大宋的第三份报纸─《西京评论》。
此后数百年,《西京评论》牢牢占据着大宋五大报之一的位置,以立场保守稳健而著称于世。
大宋的保守派,终于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平台。
这是吕惠卿创议办《皇宋新义报》时绝没有想到的─旧党们并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旧不变的。
做为旧党精神领袖的司马光,虽然依然缄默不语,埋头撰写《资治通鉴》,以不谈政治这样的手段来抗议新法。
但对《西京评论》的问世,司马光表达了独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资治通鉴考异》的内容,陆续送给了《西京评论》报,默默地表露他的态度。
刚刚从欧阳修的家乡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师不久的石越,一边吃饭,一边读着手边的三份报纸,《汴京新闻》与《皇宋新义报》是当天的,《西京评论》则是昨天的─说起来,《西京评论》在汴京卖得很不错,据说每天的销量在东京都有两万份以上,可见旧党的势力依然很强大。
欧阳修在八月初逝世,虽然晚景并不见得多么好,但死后却是备极哀荣,太常议论谥号之时,竟比之韩愈,谥一个「文」字。
据石越所知,整个宋代,人臣单谥一个「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这是文臣最高的尊荣了─连范仲淹都是「文正」,虽然是双谥中最好的谥号之一,但是比起单谥「文」字来,还是要差那么一点。
不过这件事因为判太常寺〈注八〉常秩和欧阳修不和,从中作梗,明褒实贬,最后还是谥号「文忠」,终于没能享受那么高的待遇。
但不管怎么说,身为文臣,有一个「文」字,就很了不起了,连包拯都没有「文」字的。
朝廷赐钱一万贯,给欧阳修办丧事,家乡与京师同时举祭,远在杭州的苏轼,也亲往吊丧。
天子以下,昌王赵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师遥祭。
本来,朝廷想派常秩和一个翰林学士,去欧阳修家乡吊拜,因为石越在现代时就很景仰欧阳修提携后进不遗余力的种种事迹,因此他特意请求皇帝,让他去欧阳修家乡参加祭礼。
离京既久,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看报纸了解京师的变化。
「唔……潜光兄,范祖禹不是在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吗?他怎么跑到《西京评论》上发表文章了?」
石越看到手边《西京评论》头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惊,一口饭没有吞下去,差点噎着。
潘照临见他这样子,心里不由暗叹,在自己家里还好,传出去的话,又是一大笑话─石越吃饭没个吃相,多好的轶事趣闻……
潘照临一边想着,一边笑着回答道:「公子去江西给文忠公吊丧,京师这边已经打起来了。」
「啊?」石越瞪大眼睛看着他,「却为何事?」
潘照临指着报纸笑道:「公子请看,这是范祖禹的,这是范纯仁的,这是富弼的,这是刘攽的……他们明里都是悼念欧阳修,暗中对新法和王安石多有攻击……
「他们的文章,都称赞欧阳修是韩愈以后第一人,对于太常定谥文忠颇有不满,提出要继承欧阳修的遗志,坚持古文运动,复兴儒家。
「范纯仁和欧阳修是世交,欧阳修私修《五代史》,他可能先读过,在这里很是夸奖《五代史》立意深远,春秋笔法褒贬得当,重义尚节,又回顾庆历新政等等。」
说着,潘照临又翻出一张《汴京新闻》,指着上面的文章,续道:「公子再看这一篇,这是呼应复兴儒家与古文运动的;但这一篇,却是典型的受公子影响,认为利亦可为义,经权当并重……」
接着,潘照临再抽出一张《皇宋新义报》,翻到一篇文章,笑道:「《皇宋新义报》便没有这般客气了,这篇是暗中讥讽欧阳修私德有亏,谥为文忠已是溢美。用词虽然委婉,但谁都能读出味道来。
「这篇也是回顾庆历新政和欧阳修生平的,不过却是说以史为鉴,现在的新法,正是吸收前人经验得出来的好办法,而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绩,不会为天下百姓着想,只是想着自己的私利因为新法而受损,又故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地看着潘照临变魔术似的抽了一张又一张的报纸,终于发现这场口水仗打得甚是厉害,若不是顾及欧阳修刚死,只怕双方就要破口对骂了。
他一边浏览那些报纸,一边摇头苦笑道:「这真是一丁点事也能吵得不可开交,三国混战呀。哟,你看这,《西京评论》在讽刺《汴京新闻》呢……」
潘照临也笑道:「这的确是小事,不过却有大事。」
石越愕然道:「什么大事?」
「公子请看这篇,《西京评论》为军器监案做了一个专刊,名义上是向洛阳的百姓介绍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实际上,却是对这件案子拖到现在没有结果大为不满。
「他们提出了几大疑点,指出案情蹊跷,孙固与沉括可能有冤情。文中隐隐约约将矛头直指王安石。
「然后,他们又对开封府陈绎和御史中丞蔡确的办案不力,大加抨击,说火药配方失窃,关系重大,这个配方『生要见人,死当见尸』,不可以不了了之。」潘照临幸灾乐祸地笑道。
显然于军器监一案,有许多人并不甘心,孙固的亲友门生更难免要抱不平,石越甚至怀疑潘照临也参与了这个专题报导的出世。
他狐疑地看了潘照临一眼,潘照临却视而不见,继续幸灾乐祸地说道:「不过这次长卿有麻烦了,《皇宋新义报》立即刊了一个专题。
「表面上是呼应《西京评论》,实际上却是指责《汴京新闻》只想着自己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