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无论是王安石还是赵顼,都已作古。
「今年省试取中名额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国参加考试士子高达一万多人,考上的一跃龙门,自然身价百倍,但是没有考上的,却永远是大多数。
「这些人取得贡生的资格后,还要坐食朝廷的仓廪,总有一天,国家要不堪重负的。」潘照临忍不住感叹道。
「国家看重读书人,结果只能如此。让他们去从事所谓的『贱役』,他们也不会愿意,强迫为之,到时候真能天下大乱。
「白水潭明年的毕业生就有几千人,除去中进士的、进入兵器研究院的、继续读初等研究院的、被各个学院聘去当老师的,进报社印书社的,长卿和程颢先生进行了估算,还有一百多人没什么着落可言。
「第一年的学生人数不多,还好办。第二届学生毕业,问题就会相当明显。」石越面对这个古代的人才闲置问题,伤透了脑筋。
这些人并不存在失业的问题,一般回家后可以当少爷,最不济的,也可以耕读传家,继续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机会。
但是在石越看来,大宋受教育的人数并不多,在工业与商业部门,其实需要相当多的受过教育的人才,特别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头脑灵活,又有算术格物功底,做琐事亦能胜任。
便是普通书院的学生,接受过教育的,也比没接受过教育的要强得多。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学生,即便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毕业的,都有着极其强烈的行业优越感与行业歧视,他们宁可回家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也不愿意为工为商,更不用说做商人的下属。
不是提倡「士农工商」平等吗?口号是喊了,但是当时虽然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法,却已经有了这样的观念。
石越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就可能是奇耻大辱。
一方面是人才缺乏,一方面是人才得不到利用,石越自问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那种一呼百应的鼓动家,面对这种问题,他只能束手无策。
或者等着他们慢慢觉悟,或者有一天,当全国的读书人突然达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时,读书人就不会觉得进入工商业,是一种自贬身分的行为了。
在现在这个时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觉不自觉的去经商或者从事工业。
潘照临是属于对科举严重缺乏兴趣的人物,但他同样不会了解石越的烦恼,工商业要什么读书人?顶多识几个字,会算术记数就行了。
即便聪明如潘照临,也无法理解石越的担忧。
只有这种时刻,石越才能体会到和风车作战的无奈。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谈论这些新奇思想,并且理解这些新奇思想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
王安石可以算一个,可却是石越最大的政敌。
桑充国算一个,可是自从报导军器监案事件之后,二人虽然依然亲热,却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
还有一个欧阳发,石越只见过几次,那个年轻人真是相当出色,可惜现在远在家乡居丧。
石越知道,因为这个年轻男子的离开,曾让桑充国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欢到桑充国办的义学里去,有时候还会即兴给小孩子们讲故事,以前不知道原因,后来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改变,还得从那些小孩子开始,白水潭的学生们,离他的理想虽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说起来,还差得远……
「公子,你看……」潘照临打断了石越的感怀。
石越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和潘照临已经走进体育馆的击剑馆了,此地正在进行剑术组的预赛,比赛用剑是特制的无刃剑,一般不会出现伤亡。
但是,潘照临显然不是想让石越去看正在比赛的两个学生,而是意在旁边观战的那几个人。
那正是前几天在会仙楼见到的司马梦求等人。
曹友闻等不及这次盛会,早就前往钱塘,现在和司马梦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吴从龙字子云、范翔字仲麟、陈良字子柔。
今天,他们都是穿著白色丝袍,现下站在一边观赏比赛,时不时指指点点。
这四人站在一起,各有千秋。
司马梦求气质飘逸,给人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
吴从龙年纪稍大,读书时也稍嫌用功,眼睛略有近视,但为人端正,倒像极了白水潭程颐的学生。
范翔年纪最轻,长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阳书院的学生,骨子中自有一股书卷气。
陈良也有三十多岁,他和吴从龙一样,大儿子都有十岁了,自然颇多稳重,不过许是因为绝望功名的缘故,神态中多了一点落魄之气。
石越虽然不认识这几个人,但是对于司马梦求的气质,却是颇为留意。
身上有这种气质的人,石越也见过。
眼高于顶的王雱─不过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态。
晏殊之子晏几道─富贵书生气略重了些。
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可惜他身体也不太好,而且也没有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沧桑感。
眼前这个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过去叙话,却见一个穿著绿袍的武官,带着一个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礼,道:「石大人。」
这个武官石越却是认识的,叫康大同,是熙宁三年的武状元,本来是侍卫亲军里的右侍禁,因为考上武状元,升了一级,变成左侍禁─不过依然是个八品小官。
石越本来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状元出身,又是正经八百的御林军,更是加倍客气。
石越抬了抬手,算是还了个半礼,而后说道:「状元公不必多礼,怎么有兴致来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下官表弟来京赴考,带他来白水潭见识见识。我那边都是些粗人,待久了于他学问有害。」
石越打量着他身边的那个人,只见此人一身灰布长袍,虽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脸上却冷淡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嘴角微往上翘,明知道眼前是名闻天下的石子明,却根本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种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样子,康大同想让他结交文友,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石越却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就和自己在同一座酒楼上,还把司马梦求给呛了个半死,当下朝康大同笑道:「这位就是令表弟?」
「正是。」康大同点头称是,而后转向他表弟,介绍道:「镇卿,这位就是名闻天下的石大人。」
康大同这个表弟姓吴,叫吴安国,字镇卿。
吴安国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礼,连嘴皮都没有动,这算是无礼之极了。
石越见他如此,回头看了潘照临一眼,二人相视一笑。
石越笑着对尴尬之极的康大同说道:「年轻人性子高傲一点,没有关系,你带令表弟到处转转吧。」
说完,当下便辞了康大同,朝司马梦求一行人走去。
司马梦求早就注意到石越过来了,他对吴安国印象深刻,眼见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不由暗暗称奇。
「那日邂逅,未及深谈,不料今日竟有缘再见,这位兄台别来无恙。」石越抱了抱拳,朗声说道。
「不敢,学生何德,竟敢劳石大人记挂。」
司马梦求不亢不卑地还了一礼,当下按一般的礼节,和吴从龙、范翔、陈良向石越自报家门。
如吴安国那样的人始终是极少数,吴从龙等人免不了要说一番仰慕的话。
石越又一一还礼。他此时也是个五品官员,又是甚得皇帝宠信,兼之名闻天下,俨然一代宗师,甚至民间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后来提,但是他却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反差如此之大,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司马梦求无意科举是真,但是却并非无意功名。
中国的「士」,讲究的是得其人而辅,若找不到那个明主,便宁可躬耕乡野,苟全性命,终生做个隐士,这是「士」这一阶层人格上独立的一面。
司马梦求游历天下,遍览形胜,结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见所闻,文官只知道贪财好色,巴结上司,钻营升迁;武官们醉生梦死,兵甲不练,坐吃空饷,倒似大宋这棵大树上爬上满了蛀虫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干这大树的树汁。
好不容易,盼来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的王安石,结果他的三大干将,又令司马梦求失望不已。
首先,韩绛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户以下。
再者,吕惠卿三兄弟,在乡里就巧取豪夺,变法的结果,是国库的钱财大幅上升的同时,他们吕家的田产与钱财,也跟着猛窜。
最后,曾布的亲戚们,在县里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欺压良善之事,屡屡不绝。
其下如此,其上可知。
王安石纵使自己清廉,同样也要引荐亲戚,而对于吏治败坏之事,他根本不敢动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地喊「开源」,实则历代苛捐杂税,本朝无一不有,这种情况下还要开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谓的旧党名臣,更让司马梦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被庆历新政的失败,给挫掉了全部的锐气,只知反对,不知建树。
即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况,不变不行了,但这些君子却似乎不知道。
在《汴京新闻》之前,大宋本来就有朝廷的邸报流传于市坊,虽然不是正式的报纸,但对于关心时政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必看之物。
因此王安石的一举一动,朝野变化的情况,司马梦求虽在外省,亦了然于胸,但是越了然,只有越失望。
他几乎以为大宋是变亦亡,不变亦亡的危局了,差点想要剃度出家,不再问尘世之事。直到他在成都读到《三代之治》、《历代政治得失》,读到关于青苗法改良的邸报,他这才又被勾起一丝希望。
司马梦求知道「与其许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出剑阁,顺长江而下,直奔江淮两浙,亲自了解《青苗法改良条例》的推行情况,以及钱庄借济的利弊得失。〈编按:剑阁,地名,今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位于四川盆地北部边缘,守剑门关险,是连接四川与陕西、甘肃的通道,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在那里待了一年有多,种种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