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拿开帕子搭在膝上,脸上就泛起两团极不正常的艳丽红晕。
顾恽扫见那帕子上一抹暗红,再见他病态和面容,就知这人,已是病入膏肓,他想,想必这也是,南老板按捺不住上门找自己的原因罢。
顾恽掩住思量,合手躬身行了一礼,带着敬意道:“不才顾恽,见过‘蜉蝣’首领。”
“顾公子客气,请坐下说话,叫我蓟无双就好。”蜉蝣第五十二任首领,也就是蓟无双,笑着说道。
他说话轻柔舒缓,十分动听,和他的容貌相得益彰,就是两样都看不出,他是生杀予夺、权掌秘密的背地组织领头人。
顾恽坐到他对面的石桌上,见他自己摇动着轮椅,滑到桌前来,和自己面对面,桌上放着台红泥小火炉,里头正醅温着一壶雨前,氤氲的白烟从紫陶的盖缝里泄出来,烟气拂过鼻尖,一股悠远的浅香。
蓟无双伸出手倒了两杯茶水,他皮肤苍白的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从薄薄的皮下现出,隐隐透出一股病态。他动作优雅不急不缓,沸茶入碗,茶汤清亮黄中泛青,清香四溢浅淡微甜,是为上等的雨前龙井,蓟无双笑着往顾恽面前推了一杯,道:“尝尝,新来的雨前,无双僭越,便唤你顾兄了。”
顾恽不卑不亢端茶抿一口,搁回桌上:“公子随意。”
蓟无双眯眼笑道:“顾兄能主动来找我,实在是出乎我意料,阿南上次去拜访,吃了个闭门羹回来,气的要命呢。顾恽慧眼独具,想必也清楚,我们找你所为何事,但……”
他神色分明没有丝毫变化,顾恽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一股深深的压迫来:“但事关社稷,权当蓟无双心思狭窄晦涩也好,斗胆只会顾兄一声,若是顾兄仅为儿女情长而来,蓟某只能罔顾礼数,将顾兄请出去了。”
那瞬间,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凛冽的寒气,使他看起来气势凌厉慑人。
顾恽就知,他堂堂蜉蝣首领,悄无声息的掌控着西原朝堂所有的机密,就算看起来再温和无害,到底也是危险至极的可怕人物,和这种成精的人说谎绕圈子,就算不惨败收场,也必然累个半死。
顾恽笑了笑,他本来也打算坦诚相见来着,便抬眼,目光平静的直视蓟无双,坚定道:“不瞒蓟公子,我就是——为儿女情长而来,赵子衿对我很重要,但公子大可放心,顾某再鬼迷心窍,也不会拿黎民百姓来开玩笑,不然我何苦入朝堂,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蓟无双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话虽然不是自己想听的,却也不是自己厌恶的,闻言不由对这人多了几分兴致,又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兄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真有那天,舍鱼还是熊掌,蓟某想听听顾兄的真心话。”
顾恽坦荡迎上他目光,道:“我自取鱼,不舍熊掌,赠与贤才。”
蓟无双闻言道:“顾兄未免太狂妄,哪里有这么严丝合缝的好事。”
顾恽眸光清亮:“蓟公子身体不便,顾恽就来了,这也不算,严丝合缝么——”
蓟无双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愣了一会呵呵笑出声,觉得这姓顾的,当真是奇思妙想胆大妄为的可以,不过那时的自己所欠缺的,不也就是这股狠气么。他想,要是那时强硬一点坚定一点,自己这一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不是被困在这方圆的尺寸之地,而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那人也在身旁,比肩而站袖手看天下……
可事到如,还有什么可想的呢,浮生已去一半,自己拖着残躯贱命终究是到了尽头,而那人,怕也江湖夜雨十年寒灯,不是倒在了荒野地里,就是继续落拓漂泊,今生,怕是再无见面之时了。
半晌,他回过神,笑着看顾恽,之前的疏离试探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欣赏,他目光慈爱的如同长辈,印着三十出头的年轻面孔,实在古怪,他像是对饮的友人一般,端起茶碗笑道:“好一个取鱼不舍熊掌,顾公子,蓟某敬你一杯。”
顾恽抬盏和他碰杯,瓷盏发出铮的一声清吟,他目光恳切,道:“多谢!”
蓟无双咳了两声,摇头浅笑:“谢我作甚,一切自看本领。按着‘蜉蝣’的规矩,你得先进地宫,闯过关口一十二道,活着出来,才算合格。说吧,你要什么?”
“龙胆草。”
蓟无双微微色变,拧眉疑道:“生在千年寒冰之上的龙胆草?那东西,世间当真有么?你要龙胆草做什么?”
顾恽低落的笑了下:“原来还有蜉蝣首领不知道是事情,自然是…用来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泪流成双~~~连上网了
、第七十九章 千里相随
天蒙蒙亮,朝阳门才拉开,一辆马车就穿破雾霭,驶到了城门下,守门的禁卫睡眼惺忪的喝道:“来着何人?”
驾车之人是个黑衣的高个青年,面容干净笑意和善,也不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枚蟠龙金牌亮了亮,守城人一个激灵,骤然换脸:“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怀南王府的大人,大人恕罪。”
青年笑一声道无碍,守城人又道:“小的职责所在,斗胆问一声车内之人是?”
青年答道:“王府的刘大夫,南下去给我家王爷瞧伤。”
说着马车帘子拉开,露出一张白发苍苍的脸来,正是王府的老刘大夫。
守城的禁卫连忙让道,青年缰绳一抖,马蹄飞奔而出,车影很快又融进了昏沉的雾气里。
马车在道上疾行,日夜兼程的取道南下。五日后的傍晚,在云锦城门将闭之时,紧赶慢赶的进了城。
云锦城地处腹中,时值傍晚,却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屋内亮着烛黄灯火。
道路却并不因此冷清,许多逃难的灾民散在城内,放眼望去,墙角屋檐下,都是衣衫褴褛浑身污浊的男女老少,他们无家可归,颠沛流离,个个面容颓废眼神绝望,因为饥饿,双颊突兀的凸起,痴呆的目光盯着行驶的马车,时不时艰难的咽口唾沫,此起彼伏的稚子哭声,抹着泪喊娘叫饿,听的人心酸晦涩。
更有消瘦的妇人,头发裹着污泥,不知几日没洗,抱着嗷嗷待哺的哭啼婴儿,拦路跪在道上,俯首磕头一砸一个响,央求着大侠行行好,赏口吃食,泪流在风尘覆面的脸上,冲刷出道道蜿蜒的泪痕。
这是天灾的时候,无力的百姓,朝廷不管其生死,就只能背井离乡,饥肠辘辘,卑微低下,受人驱赶,过着猪狗不如的流离生活。
驾车的青年铁石心肠,面不改色的由着缰绳,将马匹控制的稳稳当当,绕过苦苦哀求的妇人,兀自前行,马车侧窗遮帘被人从内掀起一角,看不清脸,捏在帘子上的半截手指,却是圆润细长。
马车宿在一间客栈,车内下来两人,一老一少,三人要了两间客房,便在大堂找了个空桌用晚饭。
南方泛涝,北上贩卖丝绸的马队也不敢从饥饿的眼冒绿光的难民堆里穿过,本该人满为患的酒楼客栈,也就门可罗雀了,大厅里空荡荡一片,总共也只有不到十桌食客,小二并不忙碌,酒菜上的也十分快。
小二正摆上一碟翡翠白玉豆腐,就听东面那位俊秀的客官问道:“小二哥,问你打听个事儿,可否?”
小二笑呵呵应道客官请讲,那人便道:“小二哥可知,邻城云锣,如今的情况如何了?”
“客官,云锣城已经封城七日了,消息传得满天飞,准确与否却是不知道的。”
“劳烦将你听说的消息,说与我们听听。”
“据说是因为巡抚大人遇刺,至今仍昏迷不醒,云锣城县令大惊失色,慌忙封了城池,不让人进出,传言还说,刺伤巡抚的灾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怎么会被一个孩子刺伤了?”
“那就不知了,巡抚一被刺伤,城门即刻就封堵了,客官,菜上齐了,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有劳小二哥。”
……
赵全从厨房钻出来,满脸的炭灰尘土,手指倒是洗的干干净净,端着个木托盏,脚步匆匆的往厢房奔。
还没近门,就见门口站了群莺莺燕燕,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数来有四五个,徐娘半老也有,豆蔻年华也有,都是一水的涂脂抹粉、艳色轻纱,简直俗不可耐。
赵全眉头一皱就想发火,他最近耐心欠奉火气滔天,加上王爷一直昏迷不醒,心头又急的油煎火燎,稍微不耐烦,立刻就千百倍的挂在脸上,瞎子看不见,就是闻都能闻到扑鼻的火药味来。他虽然只是个小厮,可耐不住主子身份尊贵,轻易也是得罪不起的,所以识相的如今别惹他为好。
显然,县令陈三思不敢撞枪口,他这群扣着县令如夫人头衔的女人们,却是极为不识相的。
那五位县令妇人,大清早就提着礼物前来慰问怀南王爷,谁料大门紧闭,竟是个迎头的闭门羹,敲了好一会子门,也不见有人开,正嘀咕抱怨着,就见王爷的贴身小厮赵哥儿端着药碗从廊后绕过来,想来是去煎药去了。
一众女子在大夫人王氏的带领下,踩着小碎步拖腔拿调的迎上来:“哟,瞧这府上杀千刀的懒惰下人,这种粗糙活计,怎么能让赵总管亲力亲为呢,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群小贱人。”
这妇人生的本就尖酸,面泛狠色更显刻薄,赵全对她是十二分的不喜,冷着脸道:“不关他们的事,我家王爷的药,素来都是我煎的,夫人莫要为难他们。”
王氏讪讪应了一声,带着妹妹们亦步亦趋的跟着赵全,眼神不住的往紧闭的门扉里瞟,时而目光娇俏一转,也有丝丝妩媚。
赵全走到门口站住不动了,面朝大夫人方向,心里明知这些浅薄的女人们为何而来,无非就是痴迷他家王爷美色,拐弯抹角的多瞅几眼,他心里恨的牙痒,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来,看向大夫人道:“不知大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大大夫人提溜下手里抓着的福字礼盒,笑道:“我家大人公务繁忙,特命我与妹妹们前来探访王爷,千年人参一只,聊表心意。”
听她这自豪语气,好像这千年人参,是多么稀罕了不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