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
朝着她说话的那个人,就像是在梦境中出现的一样。
穆槿宁眸光,渐渐平息下去,但心口的炽热,却将自己的呼吸遏制的愈发紧窒,仿佛时光,飞速地回转,回转到许多年前。
坐在棕色骏马上的那个男人,年轻俊美,额头上系着一条朱色绸带,一身碧蓝色骑马装束,格外英挺逼人。他手执黑色马鞭,带着朱色护袖,马鞭一点,指着她,示意她别再拖沓,浪费大好晨光。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失神。
胸口埋葬在深处的四个字,仿佛就要溢出喉咙,她最终却只是波光闪耀在眼眸之中,粉唇轻启,最终只是无声呢喃。
她迎上他带笑的黑眸,缓缓走出屋子,走入庭院,王镭已经牵来了白雪,她眼看着秦王毫不犹豫调转马头,渐渐走远。
她再也没有任何的踌躇迟疑,牵着马跟随在秦昊尧的身后,走出王府正门,踩踏着上马石,她端正坐在白马身上,长裙随风飘扬,她心中百转千回。
“驾——”
身下的白马,越走越快,最终小跑着,追上了秦昊尧身下骏马的步伐。
她的心口一阵阵紧缩着,口鼻犯上酸涩,他会愿意耗费他珍贵的时光,陪她一道去元山骑马,或许,他给过她的承诺,也绝不会动摇。
两匹马儿不紧不慢地小跑着,带着主子到达京城境外的元山,元山这座山,其实并不高大巍峨,没有曲折山路,骏马能走到山坡上。察觉到前头的骏马放慢脚步,白雪也慢慢行走,让人更容易欣赏到风景。
如今才是开春时节,冬日的萧索,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柔软的茵茵青草地,远离京城喧嚣的山坡,没有一条踩踏出来的小路。
她不禁默默深吸一口气,青草的清新味道,扑鼻而来,微风拂过,像是柔软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让她因为骑马而微微起伏的心,最终平复下来。
“王爷,这里的风景,真好。”
她含笑眺望,骑在马背上,这个时节的元山,没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只要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没有任何香气,颜色也很朴实淡雅,但或许,这是她跟秦昊尧,能够一共分享到的,最好的画面了。
秦昊尧转过身来,看着她无声下马,绣鞋踩踏过脚踝的青草地面,那种过分柔软娇嫩的草尖,掠过她的绣鞋,她几乎都不敢再踩踏下去。
春天,早就萌发了希望的尖芽,就像是这一片广阔的青草地,一眼望过去,青草随风飘摇,一波波的浪,仿佛将人就快彻底吞噬。
她面对的,就像是一望无垠绿色的大海。
她弯下腰,仿佛因为什么美丽的景致而停留,秦昊尧依旧坐在骏马的马背上,她独自一人站在远方的青草地面,黑发高挽着素髻,一袭银灰色常服,淡雅的没有一分鲜明欲滴的妖异颜色。
她蹲下身子,这京城,或许有更好风景,但来到元山,整个人似乎都豁然开朗,心境,一刻间浩瀚无垠。
纤纤素手,缓缓探了出去,她触碰到那一丛的蒲公英,将那蒲公英小心翼翼地采撷,她多久没有如此轻松坦然的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他跃下马来,脚步停留在离她十步之外的距离,黑眸微微眯起,仿佛就像是狩猎时节,他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远处草间的猎物。面对他的,似乎就是一头小鹿,只要一些动静,就会消失不见踪影的。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如今青草地面,还有些许濡湿,偶尔看得到悬挂在草叶之上的露珠,他驻足不前,黑靴上,已然传来一片湿意。
她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白皙的小手,采撷一只蒲公英,那种——在贵族眼里,甚至都称不上是花的玩意。
她的表情,他似乎根本就看不清楚,唯独那小脸上的柔和安宁,一刻间,打动了他的心。不像是在昨日浴池之中的妩媚,而是少女的清秀恬静,让他好像伸出手,去触摸那一副美景。
粉唇微嘟起,她吹散手中蒲公英的花朵,就像是无数只小伞,纷纷扬扬飘扬开去,将所有的希冀,都带到远方,不知何处的,远方去。
穆槿宁的眼神,遥不可及,仿佛是跟随着那些蒲公英的种子,去了根本无法预知的地方。
他弯下腰,长臂一伸,毫不费力采下一朵脚边的蒲公英,走向她……。
她的耳际,有些许毛茸茸的触感,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出来,失去内心的防备,她挽唇一笑,转过身来。
一朵蒲公英,就别在她的耳际,白色雾蒙蒙的花朵,没有吸引人的芬芳香气,也没有五光十色的娇颜,她就这般毫无防备地站在他面前。
仿佛一股山谷深处的清新凉风,扑面而来,他并不是不知道她生的美,只是那几年,他从不愿正眼看她一眼。
即便当年她的娇美,也曾经让多少贵族少爷追逐。
他并未好好看过她,即便有几次匆匆看过,他也并不赏识喜爱,更不曾觉得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如此沉迷。
他从不相信,一个皇室男子,会只甘心为一个女人而活着,更不愿相信,那个人,会是他。
他不是有那么多耐心的痴情种。
一辈子,太漫长了。京城的一天,也会有变数。
那张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他绝不会说。
他突地想到,有一天,她坐在马车中,眼神满是落寞。他记得,她对他说,她流放去过的地方,多么的贫瘠乏味。春天,看不到河畔的柳树,夏天,见不到满池的莲花,秋天,采不到山上的枫叶,最可怜的是冬天,寻遍满山都嗅不到最寻常的腊梅花香味。
她凝视着他黑眸之中自己的倒影,唇畔的笑意,始终不曾卸下。
他眼中的失神,还有一分痴迷,或许……。并不让她过分意外,但,她突然很想触摸。那种痴迷,多少让人变得温柔。
“在塞外,蒲公英是到处都可见的,塞外之人,从来不把蒲公英当成是一种花。在那儿,它们就跟野草一样顽强生长,再贫瘠的土地,都可见到它们的影子。”她别开眼去,望向那草间数不清的蒲公英,神色一柔,轻声说道。“一眼看上去,甚至都不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是很平凡的花草。”
他站在穆槿宁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着眼前的风景,方才她采撷蒲公英的一瞬,就仿佛一刻间时光飞速倒流,流转到——多少年前,她依旧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女,她的眼神,还藏不下一分情绪,悲伤,沮丧,生气,不快,苦闷,欢喜,雀跃……。她会跟其他女眷,在宫中兴高采烈采花扑蝶,也会站在秋千架上口中说着害怕却越荡越高,她会趴在皇宫的凉亭边,将手中的点心碎屑,丢入池中喂鱼,满面失落——
他突然也被自己的回忆,暗中袭击的错愕万分。
他从未想过,那几年,他的记忆居然也留下不少关于她的片刻画面。那些画面,就像是集结成册的书卷,一页页飞快在眼前翻阅,里面的少女仿佛是鲜活的,翻到那本书的最后一页,便是眼前的穆槿宁。
他似乎早已错过了她最好的年华,但却又从未跟她的成长,彻底斩断过。
这样的记忆,穿越了风雨,逾越了春秋,就这般毫无准备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她不曾察觉到秦昊尧的面色,有些许异样的踌躇,穆槿宁径自陷入回忆,望向山脚下那一片皇城,华美的皇宫,就落在中央,金碧辉煌,像是人间的天宫。她的笑容,浅浅的,淡淡的,就像是耳际的蒲公英,一阵风吹来,就足以吹散。
“塞外有一种说法,蒲公英是没有根的,风吹向哪里,它们就会去哪里,就像是人心,居无定所。若是以蒲公英去比较一个人,往往没有好下场。在塞外人的眼中,人生可以峰回路转,可以九死一生,可以肆意潇洒,但唯独,没有归宿,才是最大的悲剧。”
他的心口,一阵莫名的压抑,秦昊尧走近她的身子,将双手覆在她的肩头,她挽唇一笑,侧过脸来,嗓音清新,回响在他的耳边。“刚回京城,王爷无法理解,为何我急于找到一个归宿,急于落叶归根,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不想做一朵蒲公英。”
皇室,就是那一阵疾风。将蒲公英带去那里,她就只能去那儿繁衍生息,随波逐流,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将来。
很多人会误以为,那便是命运。
就像是这些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以为跟着风走,那才是它们的命运。
唯独,她不会那么认为,不会被蒙蔽了双眼,蒙蔽了心。
他的神情有些许温柔,压下俊颜,将脸贴在她的面颊上,他的嗓音低沉,仿佛一掷千金的洒脱坚定。“本王不会让你当蒲公英,秦王府就是你的归宿。”
她突地双眼濡湿,她并不愿意说服自己,那就是感动。她只是,这一刻很难分清楚,到底站在眼前的俊美男子,是昊尧哥哥,还是秦王。
他仿佛最终要释怀了,当初她愿意跟随李煊,绝非是因为心仪神往,而是漂泊的久了,也想要安定下来。那是人之常情,他不该总是迁怒,总是耿耿于怀。她是否有一刻间,真的成为了李煊的女人,他都甚至不想再去追究——因为,她的种子,最终会在秦王府扎根,开花结果。
她清雅的笑容,宛若毫无重量的蒲公英,就这么拂过他的身子,映入他的视线。
她眼眸之中的迷雾,微微淡淡的波光,柔和的眉眼,仿佛一刻间,让他不想再去追究许多许多的过往。
她的心,跟她说,就让她再一回,最后一回,看看她的昊尧哥哥。
那些不甘心,那些被迫屈服低头,那些被驱逐的苦痛,那些无论如何都喂不饱足的仇恨和欲望,那些死而复生的尖锐偏执,都让她在平静的表面,煎熬度日,生不如死。
她只是刻意让自己,去忽略那些而已。
她该跟昊尧哥哥,认真辞别一次了。
或许人,就该有始有终。
她含着眼泪看他,笑靥灿烂,仿佛跟他记忆中的崇宁身影,短暂交叠在一起。她缓缓伸出手来,白皙柔荑贴着他俊美无双的面容,眼泪却无法停止。
他第一回,看到她如此动容的模样,她向来坚强隐忍,但这一回他很清楚,她是为了他而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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