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穆槿宁就冒着风雪,赶去市场买回来许多物什,一回家,她抖落一身白雪,取下风帽,有条不紊地说道。
“紫烟,我听产婆说,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格外要小心谨慎,特别是滋补身子的药膳,我会学着给你每天都熬煮。还有,你不能吹风,一定不能受着寒,你看这条棉被暖和吗?里面都是棉花,厚厚实实的,我还买来了炭火,这一个月内,每日都要生火……。”
“好了,小姐,我都听你的。”躺在床上的女子格外安心,她微笑着,声音虽然虚弱,但听的出来是高兴的。
她眼看着穆槿宁将这一条灰色厚实的棉被放在靠近火边烤了些许时候,这个动作只是为了驱散这路上棉被的寒意,紫烟默默望着,唇边的笑容却渐渐流逝了。她的心中,满是触动。她没想过,自己的主子会如此贴心谨慎,关怀入微,艰辛的生活,改变了她们,或许也未尝不是一种收获。
等待棉被被烘烤上暖意,穆槿宁才将紫烟身上的棉被换下,亲自为紫烟盖上厚实暖和的新棉被。
紫烟凝视着穆槿宁冻伤的双手,双目之中满是惊痛,塞外的冬日,寻常人家都根本不出门,天气实在恶劣,她不难想象穆槿宁为了买到这些急需的东西,是奔波了多久。在京城的时候,她根本不舍得穆槿宁做任何事,而如今,小姐的双手是通红的颜色,更生了不少冻疮,她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继续安心。
“不过,你觉得他漂亮吗?”穆槿宁没有察觉到紫烟的异样眼神,站在床边,望向紫烟身边的这一个婴孩,昨夜是难熬的,她清楚自己并不喜欢这个男孩,但因为他是紫烟的亲生骨肉,她无法在虚弱的紫烟面前袒露自己的情绪。
紫烟的脸上,是莫名的笑容:“小姐你说念儿?”
紫烟清楚,穆槿宁无法接受这个孩子,就像是无法接受那段不堪的过去,但她也相信,时间,会让一切好转。
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刚出生都是这般的吗?小小的,瘦瘦的,弱弱的——”穆槿宁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走到别处去,洗净双手,做菜煮饭。她没办法说这个孩子漂亮,纯真,无邪……。她更是连一眼,都不能多看杨念。
但她无法否认,他很像紫烟,特别是眼睛,很像。
这个孩子,让她,又爱又怕。
冬天渐渐就要过去,万物萧索,如今,似乎任何事都愈发平静了。在鸣萝,她们就是一对平凡的姐妹俩。那是她过过最苦的日子,在镇上卖过花,卖过蔬菜瓜果,卖过刺绣的物件玩意……。最后,她来到药馆子,当了一个下人,因为穆槿宁对药材的悟性和在官府养成的勤恳习性,她可在一个郎中的手下做些杂活,让她不必再抛头露面,四处走动。
好景不长。
生下了杨念,紫烟仿佛将这一辈子的最后元气,全部耗尽,无论穆槿宁如何费尽心思为她疗养身子,在生下念儿之后,她愈发虚弱,哪怕穆槿宁为她请来大夫,大夫也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紫烟离开的那一夜,是在她生下念儿才过两个月的时候。
那时候,春天还未来。
“紫烟,你等等,我马上去叫大夫——”穆槿宁的心都慌了,她眼看着紫烟呼吸愈发不畅,看的她的心都停住了,仿佛不会跳动。
“槿宁小姐。”
紫烟却死也不肯松开手,只是断断续续叫着她的名字。她苍白的唇中溢出汹涌的鲜血,刺伤了穆槿宁的双眼,即便那么痛苦,她也不愿安静,还是要呼唤着穆槿宁的名字。
“别去,陪我。”她花费最后的力气,缓缓摇了摇头,示意穆槿宁别再做无用之事。她宁愿,要穆槿宁在她的身边,陪着她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她感觉自己就要离去,就在今夜。
她渐渐涣散的眼里,是迷离的泪光,还有最后的坚决和笃定,还有丝丝不舍。
穆槿宁读懂了紫烟最后的心愿。她们虽不是亲生姊妹,十多年的陪伴,生出了仅有的默契。
紫烟的眼神,停留在那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摇篮。
里面睡着那个孩子。
“这个孩子曾经与我一道守护了小姐,也希望小姐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守护这个孩子。”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刺痛穆槿宁的双眼,刺痛穆槿宁的心。紫烟很清楚,她无法继续活着看着孩子长大,她能够托付的人,便只有穆槿宁。但她更明白,让小姐照顾抚养杨念,会让小姐此生更加痛苦,
但,事到如今,她毫无法子。
紫烟死白的脸上,皱着的眉头,那么沉重:“不要让这个孩子跟我一样,从小就那么孤独。”
无论多么虚弱,却还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延续这个孩子的紫烟,曾经让穆槿宁一度觉得难以理解。紫烟在孩子诞生之后,竟也没有度过第三月,永远的香消玉殒。
她就坐在紫烟的床前,抓着紫烟的手,不让毫无脉搏的右手,失去生命特征地垂下。
第一回,她觉得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仿佛,她能够感受,死亡的气息,就在她的面前。否则,她怎么会眼前一片空白,仿佛眼盲了?否则,她怎么会耳边一阵轰响,仿佛耳聋了?否则,她怎么又会心里一次次绞痛酸涩,仿佛心死了?
耳畔,只剩下紫烟白日短暂清醒时,说过的话。
“槿宁小姐,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失去爹娘,才会到郡王府生活,一个人长大明白这种孤独,实在难受。遇到你这么个表妹,也实在庆幸,两人相伴,才不寂寞。你从未将我当成是奴仆,待我真心真意,也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你本来就不是奴仆——”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回答紫烟。
她木然地呆坐着,唯独眼底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她无声点头,默默微笑。“你本来就不是奴仆。”
……
二月,最冷的那一月。
也是她最难熬的一月。
都这么久了,她还是没办法跨过那一关。
她活的不只是艰难而已。她将所有的东西,将所有的过去,都典当了。
只为了活下去。
就像是一个诅咒,要跟着她一辈子,永世无法摆脱。
她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刻,停止想过要亲自掐死那个孩子。感觉心脏就在腐烂一样,那不是疼,而是不知不觉的麻木。
紫烟用性命,换来她对所有事的体悟。
她只是至今想不通,以前那个娇生惯养单纯执着的崇宁,有什么值得紫烟奋力守护?
她无法喜爱这个孩子。
但她更无法背弃紫烟唯一的心愿恳求。
她开始逼自己,用冻伤的双手,去怀抱这个孩子,她开始逼自己,用颤抖的嗓音,去哼唱一首遥远的歌谣,她开始逼自己,用冰冷的双唇,去亲吻念儿的额头……。
她一遍遍地尝试。
她一遍遍地挣扎。
她将这个孩子,当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试着欺骗自己,也欺骗世人。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唯独将心中的仇恨浇熄,才能用新的面容,对着这个孩子微笑。
穆槿宁将手中的婴孩放下,她默默将双手,覆上那一个藤匾之内,漂亮的花草,绿叶红花,鲜亮了她的双眼。
这是她亲自走入山间,花了整整一夜得来的。
美丽的花草,也能成为剧烈的致命的毒药。
她的指腹,缓缓在花草之中摩挲,唯独她的脸上,血色全无,眼底,只剩下黯然的凄楚和莫名的复杂。
“紫烟,很多事都是过去,但我最终还是过不去。”
……。
正文 147 秦王为红颜
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无法解释清楚。
或许不只是因为爱。
或许不只是因为恨。
爱与恨,无法代替所有的理由。
……
回到京城,再艰辛的事,都没有让她最痛苦。或许她太过平静,太淡然,太宽容……
因为,她早已瞬间跌落地狱,生不如死。
跟幼年爱慕的男人重遇,跟愿意托付终生的男人分开,跟仇恨厌恶的男人同床共枕——海洋一望无际,而她,还沉溺在海里。
无论她多拼了力气拍打,无论她嘶哑吼叫呼喊,却还是无人经过,无处解脱。
起起伏伏,她最终失去所有的力气,她无法挣开双目,任由海水将她带离,她闭着眼,并不清楚,此刻是否还有月光。
这样的梦境,这样的幻境,只是根本无法遇着一个人。
哪怕是紫烟,都不来接她。
马车之上,坐着两名男人,一个是皇帝身边的太监,一个是皇宫的马夫,身后的仗势不大不小,十个侍卫专程护送。
只因,他们有义务将槿妃送达北国皇宫。
他们的唯一责任,是确保这一路上,不出差错,北国需要的,是活着的槿妃,而非一具死尸。
“她还睡着?”
太监伸出手去,掀开了帘子,瞅着马车内的景象。从昨夜三更天就开始离开宫门,如今,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他们……。早已出了城门,在官道上行走了快一整天了。
槿妃喝下了迷魂药之后,有专人为她换上簇新宫装,梳妆打扮,衣装得体,再由人送入马车之内,这一路上,她都不曾醒来。
他下了整整三天的量,就是不知,如此羸弱的后妃喝下这么重的药,是否会有任何的坏结果。
不过,他当下人的,也只能惟命是从。
“大人,三四天不吃不喝,人也能活吗?”
马夫有些疑惑,一边赶着马儿,一边低声询问。他自然不敢回头去窥探这位所谓的娘娘长着何等如花似玉的美貌,只是他载着的马车之内,全然没有一分生气,颠簸了大半天,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曾传出来。
“她要是在这路上死了,我们就都别想活。前面的客栈你停下来,我自当会给她灌一些清水下去,放心吧,人是饿不死的。”
太监冷冷淡淡睨了马夫一眼,随即手垂下,再度端正坐在马车之上,如今槿妃,不过是皇帝丢弃的东西而已。
他们不需要过分善待,只需要维护国格和尊严,再过几日,到了北国之后,就什么事都没了。
……。
左相府内。
“义父,是不是淑宁宫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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