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精巧的珍珠面罩,她不曾带走,遗落在桌上,他不动声色地取过来,黑眸之内满是起起伏伏。
烛光宛若最柔软的丝绸,覆上他轻放在手心的面罩之上,若是她带着面具,他很难看清她的心,但方才,他不是看得很清楚吗?哪怕这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当真收下了后妃的东西,也只是需要靠山和依赖。
他透过她的脸,穿过她的眼,都能看到她的无奈和无助,还有……满满当当的苦涩和委屈。他如何会不知晓,她独自在宫里生活,每一日都是孤独辛苦的?!
这一切,实在太过讽刺。
他该生气,到最后,不只是生气而已。
哪怕再想坦白他的心,他最终还是生生压下了,放任自己倚靠在椅背上,紧闭黑眸,他的手紧紧攥着这一个珍珠面罩,这一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卓明宫。
“本宫以为圣女还要考虑多些日子,没想过你这么早就来了。”
夏采薇含着笑容,桌上的早膳吃了一半,如今才是清晨,在后宫个个女人都是过的闲散幽然的日子,她放下手中的银色汤匙,淡淡望向从门外走入的云歌。
她当然是有了七八成把握,笃定云歌前来,一定如她所愿。
只是当云歌走近,夏采薇的笑容渐渐凝结在脸上,突地心里泛出莫名的怀疑,云歌的眼眶下有一层阴影,面色也并不好看,似乎是一夜不曾睡好的憔悴。
“我来,是为了归还这样东西。”将手中的金链放在桌上,云歌清晰地看到夏采薇脸上不再有任何笑容,她当然明白自己的意思。云歌却没有任何迟疑,更对自己即将擦肩而过的富贵安定生活不抱任何留恋不舍,她冷静沉着地开口,无所动容。“我为皇上把过脉,知晓这些事情,不是我该做的。”
夏采薇蓦地扼住自己的衣袖,她的眼底满是寒意,突地站起身来,桌上那一圈金光灿灿的光芒,几乎要刺伤她的双目。
“本宫的意思你还没听懂?”夏采薇眼底的决裂,也只是一闪而逝,她继而再度浮现很浅很淡的温和笑容,一如往昔,像是面对一个初次乍到的单纯丫头,她必须手把手地以主子的姿态交代清楚,她即将面对的世道和规矩。“药膳房那么多御医,如何轮得到你?皇上的身子自然是安然无恙的,不然那些御医如何舔着脸拿这么多年的俸禄?!”
“我当然明白娘娘要我做什么,我能做的,是为皇上祈福,愿天神早些将皇嗣送至宫中。”云歌安安静静地望着那一张笑脸,但此刻对着夏妃娘娘,她的心里是冷的,她只觉得自己是暂时被蒙蔽了双眼。夏妃娘娘,看似温和得体,其实,她不会对任何无关紧要的人付出无畏的关心,言语之中的熟络,也不过是利用的途径而已。夏采薇来的,都是软刀子,云歌实在后悔至极,她到如今才看清楚。顿了顿,她再度凝神看夏采薇,语气愈发坚决,毋庸置疑地不近人情。“其他的……我不能做。”
云歌不再理会夏采薇眼底的不悦,她转身就走,或许红叶大巫医早已料到外面的浮华,会动摇她的心,外面的阴谋,会遮住她的眼。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身边经过的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在一刻间变得模糊不清,她越跑越快,就像是她常常在凤栖山下的山林之中奔跑一样,耳畔也会传来清风的声音,安抚她也会踌躇也会孤单的心。
“我倒想看看,到底她能高傲到什么时候。”
夏采薇蹙眉,冷幽幽地开了口,她率先对巫女展示自己的诚意,却没想过被人糟蹋,她容忍这个冷冰冰的巫女不少日子了,但巫女的决定更像是对自己的轻视。
无法成为为自己所用的人,那便是站在跟她对立的那一方了。
不确定是否这个巫女当真有这么高的气节,还是她被更好的条件说服成为别的后妃的棋子,这些,都已经给夏采薇无关了。
她会让巫女知晓,找错靠山的话,在宫里的日子会比之前更难过。
这里并非荒山野岭,而是大圣王朝的皇宫,在这儿单纯的人不能活,愚蠢的人不能活,过度自傲人也不能活,虽然需要付出一些血泪才能学得这些真理,但她很快会让这位与世无争的巫女明白这些教训的。
任何人想要在宫里站住脚跟,都不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在宫里跑了许久才停下脚步,云歌弯下腰,低声喘着气,不知是否跑了太长的路,她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再度扬起脖颈的时候,她如今才体会到,并非应有尽有的日子就能让人过的快活,她扬声轻笑,眼底的阳光让她晕眩,几乎要昏倒在地。
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她不知自己能够在这样的宫里活多久,但只要她活着的一日,她不想给大食族丢脸,不想给所有的巫女丢脸,哪怕懦弱,不当无耻之人。
她有她的路要走,哪怕跟他们走的是截然相反被他们鄙夷唾弃的路。
伸手覆上自己脸上的珍珠面罩,她一夜不曾睡着,坐在床上不言不语,所以知晓宫女在半夜瞧瞧开了门,似乎不为了打扰她,将东西放在桌上就走。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愿看到她攀附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她原本的面貌,甚至根本不谙世事的愚蠢,他都希望她保留。
为什么?
他会这么做?
云歌在这一个晚上,问了自己无数遍,皇上对她所作的照顾,甚至无法理喻的容忍,她都找不到任何答案。难道因为他见过太多变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所以才对如今的她有了兴致和玩味?!
他甚至不曾强求她改变。
轻轻叩响了寝宫的大门,屋内没有任何声响,她正想转身离开,就在此刻,她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肩膀僵硬,几乎让她无力回过脸去,跑的累了倦了,她最终还是只能来这一处。
偌大的皇宫,只有这一个地方。
“进来吧。”秦昊尧丢下这三个字,径自走入寝宫,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云歌深深吸了口气,才跟着进去。
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她这才察觉自己跟无神野鬼一般留恋在宫里居然大半天了,她沉默着坐着,秦昊尧只是深深凝视着她,两人没有一个愿意开口,却也没有一个愿意扬长而去。
他在她的眼底看到,她并非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卑鄙女人。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他并非是一个不择手段的肮脏君王。
没有人点亮哪怕一只烛火,窗外的颜色,渐渐变得幽暗,黑夜降下帷幕,一开始她还看得清楚他的面孔,但再过了半个时辰,黑暗中他的轮廓她无法触碰到。
就像是,她的眼都变成了黑色。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僵持着。
看不清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她不必虚伪,冷淡,只消跟每一夜一样陪伴在皇上的身边,虽然这一次有些不同,他不曾平静入睡,而是坐在她的身前。
他的执着淡化了他一身寒意,让她突然没有那么多俱意,她最终鼓起了勇气,想要开诚布公,但一阵低沉的嗓音,传到她的耳畔,或许因为夜晚过于安静死寂的关系,每一个字都格外清晰,却又听得出往日不曾察觉的感情。
“不要相信任何人。”
紧紧攥着巫服,他的话,似乎可以劝服她,但即便不相信任何人,她的下场就不会变的悲惨吗?!她终究——是离开雁群的孤雁而已。云歌安然地想着,心中却没有任何怨怼。
“云歌,除了朕,任何人说的话都不要相信。”
秦昊尧依旧望着她,哪怕是在黑夜,他依旧可以抓牢她的身影,胸口掠过些许沉闷,如今的境况格外糟糕,但都来得及挽回。
闻到此处,云歌这才察觉跟预期料想的有些出入,他不只是劝服她,不只是告诉天真的自己这个皇宫存活的规矩,而更像是……他不会坐视不管,哪怕外面的暴风雨再大,他也会为她撑起一把伞,让她不被风雨动摇,不让她觉得冷,也不让她觉得难过。
他的这一句,更像是将她纳入自己营内的承诺。
即便他的声音听来算不上是温柔,但云歌还是觉得温暖,宛若在无助狼狈的时候,能有人扶一把,就已足够。
“平白无故的受到皇上的恩惠,云歌无时不刻想要报答。不管别人在想什么,哪怕因为巫女的头衔往后还会有人找上我,我也会断然拒绝。”云歌交握着双手,她厌恶说谎,当初见到夏采薇的时候以为她是急切想要孩子,以为她是一个慈母,身为女子,云歌更是理解夏妃的心愿。但此刻,她突然更想相信眼前的男人,哪怕他看来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秦昊尧是整个皇宫的主子,他最有资格教训自己,但他至今不曾,她当然心怀感激。她并非毫无血肉的人,两个多月的日子,让他们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处处多疑。
秦昊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跟往日谨慎缜密的君王判若两人。“朕信你。”
“皇上为何相信我?可否为我答疑解惑?”这三个字,宛若在透着凉意的秋夜之中,他信她,她甚至一头雾水,不着边际,这句话为何说的如此轻易?!
“只是想要相信罢了。”随着他的话而来的,还有轻松的笑声。唯独在无人看到的阴暗夜色之内,他才能不必隐藏掩饰对她的真心,三年前……争吵,对立,冷战,痛苦,让他们彼此煎熬,因为他的自私,他让她苦上加苦。如今,他不想再走过去的路,不想再犯过去的错。
云歌很清楚,他依旧不曾告知她答案。
“云歌。”他低低呼唤她的名字,黑眸在黑暗之中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光,他面对她的瞬间,总是心头柔软,再冷漠无情的心肠,也几乎化为一滩清水。
这一回,他会毫无保留,只求彼此能有一个完满的结果。
他当然知道她在听着,细微的银铃,就像是风吹过的声响,宛若在人耳畔低声细语。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他这么问,似乎并非闲谈,并非没有任何用意。
云歌怔了怔,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静在她给的沉默回应之中,秦昊尧扯唇一笑,唯独此刻黑眸之中满目荒凉,心中一片荒芜,她自然不曾看到,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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