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这银箸,跟着海嬷嬷一道旋身,面对那疾步而来的黄袍男人,跪下行礼。
皇上匆匆走入内室,面目透着一股子上位者的威严,一眼都不曾多看跪在一旁的宫人宫女,嬷嬷太医,连穆槿宁,也不曾。
毕竟也是结发夫妻,几十年了,多多少少也有一点感情吧,穆槿宁这般想着,唇角轻扬,低垂的眸光,却只剩下晦暗冰冷。
“皇后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你们药膳房的太医,拿了王朝俸禄,一个个都是吃白饭的么!”皇上握着皇后的手,室内光线落在他的背上,无人看得到他此刻的表情,他的愤怒,似乎更像是他的悲伤。
“的确是白饭的问题。”
一道淡淡的嗓音,不疾不徐,落在清冷空气之内。
赵尚蓦地眼底一沉,望向身畔去,此刻开口之人,的确是跪在自己身边的穆槿宁。
皇上缓缓转过身来,灰暗的光,落入他的眼底,他静默不语,半响之后才朝着赵尚开口。“赵太医,朕要听你说。”
穆槿宁却毫不理会,在众人诧异目光中从容起身,垂眸低语:“崇宁的嗅觉,天生就比常人敏锐,我早已嗅到这其中的不妥。更何况如今并非有人下毒,太医用寻常的法子,也是很难找到蛛丝马迹的。”
再大的罪名,若没有证据,便足以纵容对方逍遥法外。
或许她该感谢秦昊尧,是他让她认识这一个道理。
她这是将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去,虽然为赵尚解了围,却也更明白事关重大。
“好,朕就给你个机会,你若说的不好,难以服众,你自当知晓后果!”皇上儒雅面容,一拍床沿,眼底再无任何情绪。
“郡主——”
赵尚猝然低呼一声,满目惊痛,这宫里喝的吃的,用的闻的,都可以藏着毒药。穆槿宁这么做,无疑是太过武断,更是……不计后果。
只见穆槿宁走到饭桌前,取了一双银箸,就着一侧未曾动口的白饭,夹了几粒,自然而然送到粉唇边,双唇轻启,细细咀嚼。
“是红果。”
海嬷嬷变了脸色,厉声辩驳:“老奴跟了娘娘这么多年,自然是知晓红果这些性热之物,娘娘是碰不得的。”更何况,红果颜色鲜明,哪怕是切成碎片丁子,在白米中也自然会染上几分颜色。
“应该是剥了果皮,用红果果仁熬煮的汁水,与白米一道煮好。红果过分浓郁香气,许是为了冲淡,这白米中还加了糯米的,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穆槿宁说的平静,暗中却能察觉天子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似是冷漠,又似是灼热。
“在这后宫里,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居心叵测?”天子低喝一声,却将眸光,转向跪了一地的宫女。
穆槿宁双手交握,站在一旁,嗓音清漠:“自然是有居心叵测之人。”
“皇上,若是查下去,必当牵涉众人。”海嬷嬷深深跪着,老于世故的脸上,闪过一道复杂颜色。
皇上满脸不悦,冷哼一声,天子尊严令众人不敢抬头,个个屏息凝神。“你这个老奴才阴阳怪气说什么废话?不管是谁敢动皇后的念头,都该重罚,以肃宫规——”
穆槿宁闻到此处,不动声色,默默望了身侧的赵尚一眼,很快又将视线收回,面色自若。
皇上朝着周公公开口,一脸肃然冷酷:“你吩咐下去,厨房里所有人都逃不了,给朕好好盘查!”
等待的时候,景福宫内,一片死寂。
“回圣上,清风苑的宫女东如和彩之斋的宫女福番去过厨房。”周公公急急忙忙赶来,在皇上耳边低语。“已经去各个宫里带来了。”
不过,来的不只是这两个宫女,她们身后的主子,一并来了。
走在前头的熙贵妃,身着繁琐厚重紫红色宫装,面色匆匆,紧跟其后的,正是另一名嫔妃,穆槿宁乍眼一看,觉得有些眼熟。她仔细回想,正是她怀着身子那回,在宫里偶遇对自己品头论足暗自谈论的其中一个,周嫔。
“皇上要问臣妾的人,臣妾自然要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熙贵妃笑语,唯独那笑意早已退去往日的妩媚柔和。
“你先说,今日去厨房所为何事?”皇上指着跪在前面的东如,语气毫无起伏。
“圣上,奴婢去给主子端了碗红豆糖汤。”
“你说。”皇上话锋一转,面色阴沉沉的,指向另一个。
“近日来主子毫无胃口,所以今早就炖了鸡汤,到了晌午才去取的。”周嫔的宫女低着头,轻声说着。
“为了六宫之事,皇后娘娘的身子不适,臣妾听了格外痛心,可东如自打进宫就跟着臣妾,断断不是这样不识抬举的人。”熙贵妃蹙着眉头,笑着说道,眸光一沉,继而默然不语。
“可只有这两个宫女今日中午前去过,若不是清风苑的宫女所为,那便是彩之斋的没错了。”穆槿宁挽唇一笑,渐渐走近她们两步,陡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目光,刮过她的面庞。
“崇宁郡主,我身边的人,手脚都很干净!”周嫔话音未落,已然听到皇上生生打断,沉声道。
“既然不愿在朕面前承认,那就交给朱成,问的一清二楚。”
跪了一地的宫女之中,已然有抽吸声,皇上显然质问不出什么,也失了耐心,起身正要走。
后宫之事,往往如此,他早已厌倦。
教给官府,严刑拷打之下,也并非一定能捉拿真凶。
“红果的气味,更重了——”穆槿宁漠然望向熙贵妃,她只是踏前一步,却仿佛即将踏入雷池。
熙贵妃眼底的狠厉,转瞬即逝,面容上的笑容渐渐变浅变淡,一刻也撑不住。
皇上闻言,也停下脚步,望着穆槿宁,迟迟不语。
“你叫东如吧,这双手洗了很多遍,可惜你谋划此事之前,难道不知这红果的颜色好洗,味道却很难除去。不过三日,必是散不去的呢?”
一把捉住其中一名宫女的右手,举高头顶,那手掌赤红,已然是洗过许多次,更有指节处已经脱皮,众人一看,更是不无诧异。
穆槿宁一看那宫女顿时血色全无,蓦地松手,宫女瘫坐在地,知晓行迹败露,陡然转身,眼神已然在哀求熙贵妃。
熙贵妃蓦地起身,狠狠一巴掌摔向东如,娇颜不复存在,恨得咬牙切齿:“混账,谁让你做这等蠢事!脏了我清风苑的名声!”
“娘娘……娘娘你要为奴婢做主啊,不是说查不出来,奴婢才敢表明忠心,为娘娘赴汤蹈火……。”东如跌在熙贵妃脚边,双手紧抓华丽裙摆,满面苦楚,虽然惧怕之下,语无伦次。但这些话已然让皇上眉眼之内,有了变化。
“贱婢!”熙贵妃面露嫌恶,一脚踢开东如,背过身子去,动人嗓音之内,只剩冰冷。“没想过你平素老实,却是藏着祸心,我本想护着你,如今东窗事发,你居然还想拖累我?!”
“娘娘!昨日你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娘娘,你……。”东如猝然双目猩红,却根本无法看清背着光的熙贵妃,此刻漠然表情,事不关己,已然将她摒弃。
穆槿宁淡淡睇着,眉眼不动,她自然看清,看的太清了。
周嫔正襟危坐,好不容易从中脱险,自顾不暇,也不敢轻易开口,免得多生是非。
“你既然想要将我拖下水,那我自然也不必保你,皇上,这个贱婢任由处置,我管不了了,也不想管。”熙贵妃挺直了腰杆,走到不露声色的天子面前,一手搭在他的手臂,指着那跪在不远处的东如,余光撇过穆槿宁,也不过一刻工夫。
“若皇上觉得是我纵容她祸害娘娘,我不怕跟着走一趟。”
华服拂过,熙贵妃仰着高贵螓首,冷冷说道。
她自然将选择的权力,亲手放在皇上的手中。
“你来办吧,朕还有要事在身。”对着周公公吩咐一句,既然已经找到缘由,他不想久留。
目光越过穆槿宁,陡然变深,不过天子衣袖一挥,疾步走了出去。
周公公苍老面目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将惩罚念出,毫不动容:“谋害皇后,包藏祸心,理应处死。”
“娘娘!娘娘你答应过我,事成之后就放我出宫,跟我一家团聚!”
东如被侍卫架了出去,满面是泪,失声痛哭,哭声宛若天际惊雷,震耳欲聋。
她越是反抗,就越是显得众人冷漠无情。
就在东如被拖着离开景福宫的那一刻,在东如的眼底,穆槿宁看到自己模糊一闪而逝的身影,唯独眼底那惊痛,刻入心底。
穆槿宁陡然转过身去,双眼幽沉。熙贵妃能爬到此刻位置,这小事,哪里能够动摇她贵妃之位?皇上终究是舍不得她罢了,而非看不清这背后阴谋。
景福宫,恢复一派肃然死寂。
“姐姐,你还是管管身边人吧,实在胆大包天,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周嫔起身,搭着宫女的手背,横了一眼。虽然以前关系不差,如今险些被连累,也让她冷言冷语,失了分寸。
谁都心里明白,东如已经招了主谋,可她身为卑微宫女,既然犯了错就该死,而熙贵妃一句话,就可以推得干净。
虽是个并不高明的局,若没有崇宁在场,或许也不会被戳破,显得这般拙劣。
周嫔语中的胆大包天,说的是东如,更是熙贵妃。
“我们走。”
熙贵妃睨着周嫔,心中激愤难平,紫色华服划过穆槿宁的眼底,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渐行渐远。
赵尚与海嬷嬷交代了一番,红果对皇后而言,虽是禁忌,却也不若毒物一般毁人身心,不过约莫十天半月,皇后是无力掌事后宫了。熙贵妃如今想要的,是代为掌管后宫的权杖——毕竟她已经是贵妃,离皇后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在景福宫逗留了半日,直到海嬷嬷告诉她,让她先行回去歇息,她才点头离开。
景福宫的门外,她踏上一旁小路,见不远处有一个墨黑色身影候着,她默然不语,走向他。
“你还记得百草之术。”一抹光亮,照入他清朗的眼底,下一瞬,晦暗不明,赵尚淡淡看她。一伸手,却只是划过她锦绣华服,她闪过去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郡主冰雪聪慧,为何直说小时并未开窍,难道你生怕别人知晓你学过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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