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炮受了些许擦伤。一群马匪伙计围着他,清洗擦药,捶打按摩。
这一场显然是要让永宁大总管率先出赛了。
大总管脾气愈加暴躁的野牦牛被众人合力放开,血红的眼球立刻瞄上了鲜艳的绸布腰带,喷着热气,四蹄撒开,朝着大总管就扑了过来。这牛足有上千斤重,蹄子在山梁梁上踏得咚咚响,让围观的人群胆战心惊。
男人飞快地侧身,腾挪闪避,躲过野牦牛的几回合冲刺。待到那只头脑简单的家伙浑身的长毛纠结汗湿,开始气息不稳地用蹄子刨地,再次向他冲来,他突然高高跃起,抓住一只牛角,顺势胯上牦牛的脊背。
“好!漂亮!!!”永宁坝子的乡亲们开始大声地鼓掌叫好。
阿巴旺吉两手死死地拽住牦牛脖颈脑后的几撮长毛,驾驭着牦牛在山梁上疯狂奔突,既要消耗牦牛的体力,又要指挥它奔跑的方向,以免牛儿发疯时不慎冲下悬崖。
牦牛脊背上那一层厚重绵实的皮毛,已然被汗水洇湿,几乎浸透了男人的裤子。他从肩头扯下套索,手臂甩开绳索,在脑顶打起唿哨。牦牛在惊恐中乱窜,随即就被套索勒住了脖颈。男人一寸一寸扯紧套索,两脚踩在牦牛的肋条上,身子几乎腾起。凶悍的牛疯狂地甩头,转圈,抖胯,颠臀,想要把身上的人抛出去。
大总管大吼一声,肩膀弓起,两条铁臂狠狠发力,扼向牛颈,想要强迫牦牛把前蹄跪倒臣服。
他手中绷得比弓弦还要紧的麻绳套索,撑不住牛头的不断挣扎,突然暴裂开来。男人没有防备,崩开的绳索一下子将他从牛背上抛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人群一片惊惶之声。
丹吉措脸色煞白,一颗心涌起到喉咙口,一只手抖得抓住身旁达娃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摽住了浮木。达娃急得跳脚叫喊起来:“阿乌当心!阿乌!!!”
阿巴旺吉被重重地抛到地上。他反应迅猛,就地一滚爬了起来。男人因为愤怒和气恼,用拳头狠狠地在地上捶出一个坑。那一头公牦牛可不容易糊弄,骤然被释放开来,立时掉转牛头,嗷呜嗷呜叫唤着,向他冲刺过来。
大总管飞身扑向另一侧,躲开牦牛的进攻。他这一扑,几乎被暴怒的牛赶到了悬崖边,已经没有了退路。
“你……阿巴旺吉,你小心!你当心身后的悬崖啊!”丹吉措几步拨开人群冲到了前头,焦急地呼喊,生怕斗场上的大总管无暇顾及身后,误跌下乱葬崖。
大总管在喘息之间,摸到了腰上挂着的长猎刀。赌赛中允许携带一把猎刀,遇到险情危及性命时,可以用刀防身。只是一旦见了血,把牛弄死或杀伤,这场比赛也就输掉了。
男人的手从刀柄上移开。他不想把牛弄死,更不想输掉这场驯牛赌赛。
野牦牛再一次凶猛地扑来,张开的四蹄腾空而起,甚至没有给他躲闪腾挪的机会。大总管就势来了个前滚翻,以进为退,从牛腹之下的狭窄空隙间逃脱。那一头牦牛扑了个空,却收不住蹄子,骤然冲下了土坡,在悬崖边上翻滚倒腾了几个回合,卷裹起一团砂石土块,轰轰然坠下了深谷!
众人惊魂未定,只听到马匪伙计的阵营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嗷嗷的欢呼。
来旺领着手底下的一堆护卫,喳喳呼呼地跑过去:“阿匹,阿匹,您怎样了,您没受伤吧?!”
“嚎什么嚎?!”大总管一脸愠怒,脸膛憋得通红,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浮起一层暗红色的血丝。
丹吉措赶忙凑上前来,轻声安慰:“阿巴旺吉,你可还好?……只是绳索不得力,那头牦牛又太过凶悍,你别发怒,先歇一歇,总归还有下一场的,没事的。”
来旺大惊失色地看了一眼丹吉措,张口想教训他,当着大总管的面,又不敢吼出来。这新来的地位卑微的俾子,竟然敢当面直呼大总管的名讳!这人是泸沽湖畔的哪颗葱哪头蒜啊,他妈的简直是造反了!
这整条山梁上站满的人,除了大总管的死对头胡三炮和永宁尊贵的大土司胡禄达,丹吉措是第三个敢张口叫唤阿巴旺吉这四个字的人。
大总管驯了半辈子的牦牛,从来没有失过手。这样一场至关重要的赌赛,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输给一条麻绳。
另一头凶野的牦牛被放了出来。腰系红绸的胡三炮手持套索,在悬崖边与牦牛周旋,纵身跳上,勒紧绳套,驭起牦牛,在山梁上来回地飞奔。
丹吉措偷偷瞄起大总管的脸色。男人脸上的血色逐渐消散,脸庞冷得像一块冰;只有眸子里射出来的两道冷箭看得出,这男人绝不能容忍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输给胡三炮。
丹吉措拾起那根被丢在地上的麻绳套索,仔细端详。红麻晒干后经几次揉制做成坯料,再搓成麻绳。用指腹细细地捻动,不一会儿,手指尖留下一层薄薄的油腻。他凑近鼻子闻了闻,那是某种植物与油脂混合的淡漠香气。
野牦牛在胡三炮的胯下抖动起肥壮的脊背,四蹄筛糠般哆嗦,已然撑不住身躯的重量,噗通跪倒。汗湿的牛鼻子拱进泥土里,不甘心俯首,却又只能臣服于比它还要剽悍的藏边勇士。
“呀呼嘿呦吼吼吼!!!呀呼嘿喂!!!”马匪伙计们挥舞着长枪和大刀,凶野响亮的号子飞上云霄,牧起山巅的片片白云。“俺们赢喽,吼吼吼!俺们的大刀把子赢喽嗷嗷嗷嗷!”
对面的摩梭人队伍叫喊起来:“谁说你们赢啦?我们大总管也没有输呢!”
“俺们大刀把子驯服了野牦牛!你们大总管没有驯服他的牛!”
“那只是麻绳子绷掉了,不能算我们大总管输!”
“绳子断掉也是输!”
衣着鲜艳的达娃看不得她的阿乌在马匪面前栽了面子,从人群里跳出来,插着腰喊道:“我们大总管又没有受伤又没有失足坠崖,不过就是绳子不结实断掉而已,应该让他重新再驯一次!”
马匪伙计们毫不示弱:“还重新赛个鸟!他那头牛都跌到悬崖下摔成八个瓣子了,牛都死了就相当于输掉赌赛!嗷嗷!”
阿巴旺吉站起身来,一只手重重一挥。人群的聒噪声随着他的臂弯在空中划过,戛然而止。大总管脸上傲然的神色,让所有人都住了口。
胡三炮两眼放光,汗水从鼻梁上滴落,吼道:“班嘉诺大师,你这个仲裁倒是给俺们说说看,这一场,算哪个赢了嗦,啊?!”
大喇嘛阖上双眼,两道眉毛耷拉得像是两只结在秧子上的豆荚,面露无奈,却仍然平静地说:“永宁大总管的牦牛堕进了乱葬崖,神牛的生灵不幸死于非命。第二场,驯牦牛,德钦马帮的大刀把子获胜。双方准备第三场。”
永宁坝子的乡亲们愤愤不平,一个个有些垂头丧气,更衬托出德钦马匪的伙计们欢蹦乱跳,嘴巴都咧开到耳朵根。
一片闹哄哄中,丹吉措起身对大总管说:“阿巴旺吉,你的麻绳是一条用手扯就会崩裂的酥绳子,你为何用这样的绳子去驯牦牛呢?”
男人的黑眉遽然挑动:“你啥意思?”
丹吉措举起绳子指给他看:“你可有给红麻绳浸泡蓖麻籽油,之后又用火熏烤过一个时辰?”
“没。干啥要泡蓖麻籽油?”
“这就是了。你的麻绳被人做了手脚。”
丹吉措的声音低沉,并不惊耸,却瞬间让周围的人都收住了口,惊异的视线纷纷聚拢上来。
大总管眯起双眼问道:“你说说看,咋回事?”
丹吉措不急不慌地从套索中抽出一根绳子,两手用力一扯,麻绳在他手里再次被断成两截:“你看,这绳子这么酥,连我这手上没有功夫的人,都很容易就扯得断。方才若不是你的套索打得结实,多绕了几环,恐怕刚一出手就要被牦牛甩下去……”
“老子用麻绳套索驯牦牛驯了十几年,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绳子!”
“是。蓖麻籽油能融掉红麻的麻绒,你看,用它浸泡过的红麻就会变得很软;慢火再一烘烤,就会变得酥绵。以前的人以古法揉麻织布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把粗厉的红麻给揉制成绵软如丝的绒片,再拿来织布裁衣,穿在身上就不至于像穿个麻袋一样粗糙磨体……”
这边的达娃,红润的嘴唇从一张圆嘟嘟的脸蛋上高高地耸起,竖起眉毛叫道:“你们这帮马匪竟然如此不讲仁义!竟然在我家阿乌的套索上做手脚!你们靠阴险的伎俩赢得赌赛,不怕惹恼了佛祖和菩萨么?!不怕玷污了圣洁的格姆女神山和泸沽湖么?!”
那边的马匪也怒吼起来:“哪个在绳套上做手脚啦?!你个小妹伢子胡说八道!俺们威武的大刀把子,赢得光明正大!”
达娃扯过丹吉措的袖子,指着他说:“我们的人都瞧出来了,这麻绳就是被人做了手脚!除了你们这个马匪头子,还有谁会惦记着要让我阿乌输掉赌赛?!还有谁会想要害他跌下悬崖?!你说你说你说你说说说说说说啊!”
“你你你你你你你们血口喷人,输了阵就耍赖!”
丹吉措手里攥着软塌塌的麻绳,根本就没有心思去与马匪们对峙。
一场赌赛输赢又有什么干系。
阿巴旺吉难道还要与那马匪头子赌第三场?!第三场是要摸火枪的,到时又不知对方搞出什么古怪,若是万一有个好歹……
什么深仇大怨竟然要那两个男人拿命来赌!
马匪阵营里的大刀把子,顶着锃亮冒油的光头,神情昂然自得。
他的视线偶然间掠过山涧对面那一群人里的丹吉措,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舒云,蓦然消失得无踪无影。
胡三炮蹿上前来几步,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蹦脱,甩到地上:“你……你……”
丹吉措被胡三炮直勾勾的视线裹住了身体,怔怔地动弹不得。他身旁的大总管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迅速把人藏到身后。
胡三炮的一双环眼填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怎么会……你……你究竟是不是……”
大总管深埋在眼睫下的神色突然一动,捕捉到胡三炮的惊慌。他的视线与胡三炮纠结在一起,喉咙里缓缓撕磨出声:“第二场,算老子输了。咱们比第三场,九枪定乾坤!”
作者有话要说:
k;今天伦家码了九千字有木有!码完睡觉去喽~抱着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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