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本也不是真心想来帮厨,这会子更加心虚做了坏事。
大总管最烦丹吉措那个酸唧,简直就是个带把的小娘们儿,不以为然地哼道:“咋个交代?就说咱俩忙着呢,忙别的事呢!”
丹吉措狠狠瞪了那男人一眼,赶忙去捡舂米用的木槌,却发现碓窝里的碎米已经黏糊成了一大坨。想弯腰去搬米罐子,却腰酸屁股痒;想迈步去挪酒缸,却腿脚绵软,如履棉花。
热度褪去之后,一身的冷汗淋漓,虚弱无力。
“呵,瞧你那个软货的样子!酒缸里一只醉鸡仔儿的德性!”
大总管一把将丹吉措横身抱起,重新摆上灶案,吩咐道:“嗯,你就老实坐在这里闲待着,帮什么厨?纯属是碍手碍脚!”
丹吉措嘟嘴道:“你嫌我碍事了?那你还留我陪你干活儿,早知我就去陪阿依走亲拜年去!”
大总管冷笑:“老子留你干活儿?可笑!老子留你是想干你!”
丹吉措抬起一脚扫过去。
男人身子一闪,很有韧劲的腰杆朝后一仰,就躲过了这绵软软的一只绣花脚。
丹吉措于是舒舒服服地坐在灶锅旁,两只小腿浪荡晃悠,得意地瞧着他男人在小小的灶房里不停忙碌。
大总管把舂好的米糊放到案子上不断揉搓,揉成不软不硬的暄乎手感,拿竹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小方砖。丹吉措手里捧一堆各式各样的小木模子,负责给饵块压花,压出福禄寿喜和喜鹊荷花,连带压出一圈精致的花纹。米砖放凉了,就做成过年要吃的喜饼式压花饵块。
墙角一只大瓦罐里腌的是泡梨,用的是泸沽湖畔满山盛产的麻梨。男人在泡梨的水中拌入盐、姜丝、蒜瓣和花椒粒,已经腌了半月。用竹签子插出一块梨送到丹吉措嘴边:“尝一个,咋样?”
丹吉措这一次不再自作矜持地伸手,脖子都没有转一转方向,直接张了张嘴。
大总管唇角露出淡淡笑容,将梨子送进他的嘴巴。
酸溜溜,脆生生,还带着清幽的酒香。
“唔,好吃。。。。。。你放酒了?”
“嗯,点了些酥理玛酒进去,够味儿不?”
丹吉措装出一副很内行的模样,点了点头,又说:“再加些糖,我喜欢吃甜一些的!”
“你阿依吃不得太甜的东西,牙不行。”
大总管于是从大罐子里单取出一些梨子泡在小罐罐里,加了冰糖和蜂蜜:“这小罐子里的给你留着吃。”
丹吉措咧嘴乐了,乐得像个得了宠的小孩,眼神迷恋地追着一座山样的背影。
又见大总管从墙角搬出另一只大瓦罐,开封,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醺人的酒气迅速填满小木屋每一处角落。
大总管在发酵好的酒露中掺入从格姆女神山里取来的高山泉水,将清澈发橙的酒汁慢慢过滤到小酒坛中。
丹吉措伸出舌头舔了舔盛酒的小舀勺,酒味醇美不辣,还带些烤米的清香,顿时就喜欢上了,忍不住咕嘟咕嘟喝掉一大勺。
院坝里点起一圈儿火把,驱散寒气,火光穿透逐渐聚拢的暮色。
总管府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喧攘,有家的庄丁和俾子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一小撮无家可归的最穷的小俾子,围拢在杂役房门口的火堆旁,唱唱跳跳,自娱自乐。
阿匹大总管从灶房里扛了一整只大琵琶肉出来,让小俾子们切一切分掉,作为这一顿年夜饭。
依着每年除夕的惯例,大总管还要给府里每一个家丁和俾子发一套麻布新衣服和一双牛皮鞋。
大家伙就穿着新衣服新皮鞋,乐呵呵地围着火堆跳起锅庄舞,硬硬的鞋跟在石板地上踏出欢悦的节奏。
丹吉措扯了扯大总管的袍袖:“喂,阿巴旺吉,你怎的没有发给我新衣服和新皮鞋呢!我都送给你黄腰带了!”
如今这男人早就系上了丹吉措给绣起的黄腰带,把神气活现的小仙鹤穿在腰上。
丹吉措冲男人眨眼:“旁人都有的,你偏偏不发给我一套。你不发我新衣服,旁人会以为,你瞧不上我这个小俾子,以为咱俩又闹什么别扭呢!”
大总管眯细了眼,丢给丹吉措两粒凶恶的眼神。
“唔,这么凶,一套衣服罢了,真小气呢!”丹吉措撇嘴。
“小气?哼,老子连整个人都送给你了!你有的,他们有么?!你还要那些个衣服鞋的做啥!”
晌晚,来总管府拜年的亲族和邻居,前前后后又来了几拨。
依照习俗,大总管给每个来拜年的客人都切了一条猪膘肉,用麻绳拴起,作为回礼。
来客摘掉帽子扣在胸前,弯腰行礼,接过猪膘肉,瞧见站在一旁的丹吉措,忍不住笑问:“这位小兄弟最近有没有调出来啥新口味的香草茶,可否也让我们尝尝鲜儿呐?”
“有的有的。”丹吉措连忙递上一串打了包盖了红泥封印的茶包:“这是四味香茶,苹果薄荷茶,迷迭香茶,玫瑰花果茶,还有陈皮甜菊叶茶!”
客人欣喜地接过来,谢了又谢,退出去了。
大总管翻起白眼哼道:“小崽子真能得瑟,哼,老子做的猪膘肉都没人稀罕了!”
丹吉措眉眼袒露出得意神色,从身后抱住大总管的腰,给男人揉了揉心口:“又发怒啦?小气么。。。。。。你做的好吃的以后就只留给我,我最稀罕你了么。。。。。。”
除夕夜,一家人聚齐在祖母屋里,享用这一顿最重要的年夜饭。
摩梭人家里一贯的风俗,女管生,男管死。因此,杀猪宰牛炸鱼烹鸡之类把一堆活物变成死物的活计,都要由男人来做,女人不许碰这些血腥死货。
老阿依乐呵呵地坐到竹躺椅上,扫视一眼席上摆得满满的一只一只大海碗,满意地咂了咂嘴:“旺吉啊,老娘来瞧一瞧,今儿个给俺们做啥好吃的了呐!”
阿巴旺吉用麻布把两手抹干净,坐到属于他的专座上,眼皮都没有抬:“嗯,会做的都做了,尝尝看,看还缺些个啥,我再去做。”
“呵呵呵,好唉,吃吃看!”
老婆婆的皱纹脸笑开了怀,拿一双筷子示意身旁的丹吉措:“乖孙孙,使劲吃,喜欢吃啥就吃啥,吃得不够就让那货再去做一锅来!”
祖母屋如今已经修葺一新,比以前更加宽敞和亮堂。
火塘上方重新设了一个祭祀台,台上摆了冉巴拉灶神的泥塑描金像。塑像两旁还各挂起一副丝绣缎面唐卡,是小仙鹤特意绣了送给老阿依的过年礼。
一家人挨个走到祭祀台前给灶神上了香,祈求新的一年衣食丰足,安康无忧。祭台上摆满了金元宝、银元宝、七星海螺和招财进宝神猫等等小玩意儿。
繁琐的一应礼节事毕,大伙欢欢喜喜地围拢到火塘边,抄起碗筷,开始吃!
大总管在火塘上方架起个镏金炉箅子,烤起了猪膘肉,腌透的咸肉滋滋啦啦地冒出肥油,浓香诱人。
“阿乌,我要吃肋条上的肉!瘦的那种,把油烤掉一些,再烤掉一些嘛!”
“阿乌,那个猪肚上的肥肉留给我,唉呦呦瘦肉塞我的牙呢,肥的最好!要把肥的烤焦嘛,烤成脆肉,好吃好吃!”
“你们都不懂的嗦,那个烤猪舌头才是最好吃!。。。。。。咦,阿乌,舌头呢?!这只猪的舌头你给弄到哪里去了嘛,你有没有在灶房里偷吃偷吃偷吃舌头?!”
“这么啰嗦!。。。。。。老子回头吃了你们这群崽子的舌头!”男人埋头干活儿,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硝烟。
几个娃儿嗷嗷地叫唤,乐得前仰后合,不停叽叽喳喳,吃都堵不住那一张张伶俐的巧嘴。
每烤好一盘子肉,还管它是什么瘦的肥的,猪舌头还是猪耳朵还是猪下巴,七七八八的筷子一拥而上迅速抢光。
喜饼饵块也是过年时必吃的主食。将饵块放到浸满猪油的箅子上,用火烤成焦黄色,外酥内软,沾上芝麻酱和辣椒酱,就着猪肉丝和牛肉丝一起吃。
丹吉措忍不住吃了很多,觉得他男人的手艺真好,无论做什么都这样喷香呢!
粉白的嘴唇被热辣的烤肉熏成嫣红色,唇边糊了一层油花。
一双筷子毫不客气地四处出击,不必再正襟危坐扭扭捏捏,更不必顾忌什么吃饭时需要维持的公子身份和气度。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子和家人一起吃饭,可以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吃得满嘴流油,乐得满心开怀。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大总管也不像大总管了,一手拎铁钎子一手拿铁筷子,忙忙碌碌,被一群娃儿吵吵得脑顶冒烟,被热烘烘的火塘蒸出一身的汗!
老阿依吃了个七成饱,歪在躺椅里得意地瞧着一群小伢子搞乐子,像是忽然想起了啥,对丹吉措说道:“小孙孙呐,你现下还住在那杂役房里?不好不好,不如挪到老婆子这屋里来睡!达娃这小妹伢有了自己的花楼,早就不要我老婆子喽,你就睡起她那张床好啦!”
丹吉措嚼着满嘴的烤牛干巴,转了转心眼子,连忙笑嘻嘻地说:“还是不要了,阿依,我现在住得就挺好挺舒坦的,真的!”
实质上很不乖的某小孙孙自己心里有一套小九九。他可不想与老阿依住一起,被很精明的老婆婆盯着,夜里还怎么溜出门去上“茅厕”啊!
老阿依又说:“你不爱与老婆子我一起?哼,那你搬到旺吉那屋里也行,多支一张床去呗,反正那货屋里宽敞得很!”
丹吉措大惊:“啊?不要!”
大总管眸子一紧:“不成!”
这一回是两名当事人齐声反对。在一家人眼皮子底下搬一屋去住,那是要出事的呀!早晚还不得被全家人捉奸在床,真是没脸见人了。。。。。。
大总管清了清喉咙,说道:“阿咪,我想好了,寨子东头那里还有一块空地,生了野草,回头清理清理,盖个院坝,让丹吉措自己住个独门小院吧。”
老婆婆瞪眼:“呦喝,搬那么远呐,隔起好几天街了!那老婆子每日早中晚见不到这嫩乎乎讨人爱的小脸蛋,俺会想念小孙孙的!”
“嗯。。。。。。那就让丹吉措每日早中晚来陪您吃饭!”
男人心想,反正自己每日是要给宝贝小阿夏做饭吃,弄个独门独院的小花楼,不过是为了俩人苟且起来很方便!
老婆婆对大总管的提议很是满意,一拍大腿:“嗯,那敢情好!”
于是用一根手指指挥她儿子:“咦,大过年的没有酒,酒呐?旺吉啊,给咱来一碗你酿的酒尝一尝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