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鑫垚浑身一僵,随即猛扑下去:“那就好……太好了……”
眼看有失控的危险,方思慎定定心神,低声道:“别……别在医院里。”
洪鑫垚缓缓松开他,长吸一口气:“等你好了再说。”
两个人默默对坐,专心致志拆那木盒子。拆开一层,方思慎轻讶一声:“啊,还有一层。”
洪鑫垚得意地笑:“这个叫孔明锁鲁班,还有两层。”
终于拆开最后一把锁,中间是个扁扁的小抽匣,一拉就开,里头躺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手机。
“你落在阿赫拉的手机我姐夫寄过来了,不过被他们弄坏了。我找人把里头数据都拷出来,换了张卡,信号更好,也更稳定。这个机子支持手写截图,摄像头功能也很强,不方便拿电脑的时候,很多活儿用它都能干。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可以不要——被心上人拒绝礼物是要人命的。”洪大少说着,手指轻点屏幕,“我设了密码,就是咱俩第一次一起洗澡的日子……”
第〇七二章
因为说手机的事,提及阿赫拉,自然顺便说到后续事宜。
“动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据说那俩王八蛋前科累累,足够判他十年二十年的。姓汤的孙子肯定要下台,不过事情有点复杂,得等。我姐夫已经请人关照连叔,绝对不让人找他麻烦。我知道你想把连叔弄出来,这个比较难办……”
洪鑫垚说得极简练,其间必不可少的种种地下勾当幕后交易暗箱操作潜在规则,都被他刻意省略掉了。然而方思慎刚被方笃之扫了一回盲,少有地推测出为什么姓汤的下台要等,而把连富海弄出来最难。
“不弄出来,终究不放心。要不我想想辙,从这头搞一套身份户籍文件,托人偷偷把连叔带到京里来?”
“别……”方思慎下意识地反对。仔细想一想,若事情果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是否曝光棚区改造贪污,牵涉到改选连任的政治斗争,那么,由于自己糊里糊涂歪打正着撞进去,不管手上有没有证据,连富海都必然成了当地各方紧盯的人物。安全不是问题,去向才是大问题。假设洪鑫垚硬要把他弄到京城,只怕引起各种难以预料的过激反应,后患无穷。
摇摇头:“只要连叔没事就好。你那样做,就算碰巧成功,隐患也太多,他没法正常生活。再说,连叔他自己,也不见得愿意。先这样吧。”
想起他之前的话,问:“你替我报案了吗?怎么那两个人这么快就判了?”
洪鑫垚冷哼一声:“报什么案?咱们连夜从阿赫拉跑路,下午你在宾馆睡觉的时候,那俩王八蛋就被关起来了。镇长亲自给我姐夫打电话请罪,说什么管理疏忽,地方治安有待加强——放他娘的狗屁!”
方思慎不说话了。虽然知道会是这样,但真正知道是这样的时候,总没办法觉得舒坦。
洪鑫垚看他精神不太好,道:“该睡午觉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说着,把靠背椅挨床头放着,坐上去,脚搁到床沿儿上,掏出手机翻看,一副作陪到底的样子,别提多惬意。
方思慎是真的累了,躺下去却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情绪有些莫名的亢奋。很多事,明知道想了也没用,然而还是控制不住要去想。真正准备想清楚的时候,又发现整个一团乱麻,纠结缠绕,不如不想。
手被边上的人握住:“睡不着?睡不着我陪你说话吧。”
“说什么?”
“就说……”
方思慎正在后悔不该多此一问,这家伙蹬鼻子上脸不知嘴里会吐出什么肉麻言辞来,却听他正经得不能再正经:“就说说你为什么大过年的瞒着你爸偷偷跑回老家去吧。”
正愣神犹豫,又听见一句:“说给我听吧,我想知道。”
在心里憋了这么久,确实需要试着倾诉一下。而除了身边这个人,也确实再没有别的对象适合倾诉。方思慎舔舔嘴唇,慢慢道:“故事有点长,简单说,是我最近突然发现,我爸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啥?!”洪鑫垚一弹而起,“开玩笑呢吧?怎么可能?”
经过无数次追寻揣摩,方思慎这会儿已经真的平静得如同讲故事了。
“你不觉得……我跟我爸长得并不像?”
“是不怎么像……但也没人规定儿子非得像爹,也有像妈的嘛。再说你不是说过,小时候营养不良,个子才没赶上你爸?”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
“那也不对啊,是人都能看出来,你爸对你多好啊……难道他不知道?啊!”洪大少心说:糟,原来过世的丈母娘给老丈人戴了这大一顶绿帽子。
“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咦?这……”洪鑫垚有点反应不上来。这情节,简直比电视剧还厉害。心想原来他是为这个特地跑回老家。突然发现亲爹不是亲爹,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又不便多问,抓抓脑袋,安慰道,“明知道不是亲生的还肯对你这么好,这可太难得了……要这么讲,你挺有福气的。”
方思慎听了,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跑回老家就是为了……为了调查真相?”洪大少小心翼翼地问,“有结果吗?”
方思慎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无言的亲昵与关怀,整个身心都笼在一种可以安然依恋的暗示氛围中。这种感觉,只有最小的时候从何慎思那里曾经得到过类似体验。等长大一些,与何慎思一起生活,可以安然,却无法依恋。再后来跟着方笃之,可以依恋,却无法安然。
忽然之间,仿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倾诉的。人与人的交流分很多种,不一定非要得到理解,有时候,更期待的是得到安慰。方思慎这一刻意识到,其实与坐在身边的这个人的交流,多到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常常不理解,但奇妙的是,也常常有安慰。
“你听说过第三次大改造吗?”
“知道一点,历史书上有,背过。”洪大少万分庆幸当年高校联考,历史是他背得最好的一科。
“应该是共和二十六年,说起来三十五年了。当时国一高的一批学生……”
“国一高?”
“没错,就是国一高。那些学生许多跟你刚转过来时一般大。他们的家庭背景都很好,属于,怎么说呢,那个时代的少爷小姐吧,被送到芒干道接受锻炼改造。”
去过芒干道之后,充分领教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洪大少皱眉:“既然家庭背景都很好,为啥还会被送到那又穷又偏的地方去吃苦?”
方思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原因很复杂……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查查资料。总之,到第三次大改造结束的时候,这些学生能走的都走了,也有走不了的,就留下了,在当地安家落户。不过即使留下的,后来也都想方设法换到大一点的地方去了。一直守着芒干道没有动的,大概只有我的母亲和养父——说是养父,其实一直到我十五岁,他临终前才告诉我。”
洪鑫垚忽然加重力道捏了捏他的手,起身倒了两杯水过来。
“我还以为你是跟方叔叔一起回的京城,原来不是。”
“嗯,他回来得早。”方思慎用胳膊遮住眼睛,“我一直以为……是他抛弃了妈妈和我。所以,有段时间……心里其实……非常恨他……谁能想到……”
洪鑫垚把他那只手也攥住:“你又不知道,谁叫他们故意神神秘秘。”他一边听一边猜,虽然方思慎提及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点到即止,但隐约也能听出复杂的多角关系。他顺理成章地认为方笃之会对不是亲生的方思慎这么好,自然是看在过世的丈母娘面子上。心想,看不出来啊,方大院长才是真情圣。那位姓何的养父也相当不简单,不声不响照顾母子两个十五年。
大概不愿多说对方笃之的误会,方思慎又折回去讲小时候的生活。这一回重点放在那些快乐的回忆上,加上一个好奇的听众推波助澜,不知不觉把从未对外人说过的经历,包括对方笃之都没有坦露过的许多往事,一点点讲了出来。说到八岁母亲去世,摸索着学会做各种家务;没有进过学校,从无同龄玩伴,森林就是成长乐园;十五岁养父病逝,独行千里,来到京城寻找心目中的父亲……感叹之余竟有些自豪。
洪鑫垚用了心去听,联系最近这趟青丘白水之行所见所闻,只觉得他这与众不同的童年凄惨又孤独,恨不能穿越时空去陪伴保护那个可怜的小孩。想起在国一高校史陈列室拍下的毕业照,清秀少年姿势僵硬、紧抿着嘴唇,无措中显出难以合群的孤傲,心里不禁揪得难受。转念又想,从来不去学校的人,居然花两月混个学籍就能考上人文学院,一路滔滔念到博士……果然应了那句,人比人,气死人哪……
只想让他开心,插空讲起自己小时候的各种糗事来。以前说过的都不算了,把最丢脸最劲爆这辈子自己都不愿意再想起来的都拿出来说了。
比如八岁被绑架,动画片看太多,以为是拍戏,还挺兴奋,最后看见绑匪被抓才后知后觉,吓尿了裤子。比如十五岁初中毕业,暑假里无法无天,打群架伤了人,被老头子吊起来抽,天热怕感染,光着屁股干晾半个月,还遭无良三姐强拍了局部特写留念。再比如高二寒假的文化采风,韩城韩奕坡盘山小径上,被方思慎抢救回来的那个背包里,其实只装了一本红灯高照的成绩册……
方思慎听到最后一桩,笑得喘不过气来:“真、真的?真的只有一本成绩册?”
洪大少扭头望着墙壁:“还有两包薯片。”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怎么鼓鼓囊囊的,拎起来却那么轻,原来,哈哈,你也真是……”
洪鑫垚瞪起眼睛:“笑!你还笑!就因为你横插这一杠子,我那个寒假狠狠吃了我爸一顿板子烧肉你知道不?”
方思慎满脸收不住的笑意:“那可对不住了,我是真不知道……”
洪鑫垚抓着他的手指摩挲,忽然轻轻道:“我那时候,当真混账……”
方思慎一下安静了。良久,反握住他的手,仿佛鼓励,又仿佛嘉许,只说了四个字:“现在很好。”
洪鑫垚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从小到大有生以来听到过的含金量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