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大少点头:“嗯,是该吸取教训,不能这么久不做,会死人的。”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边东拉西扯地闲话,心里有一种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舒坦和满足。
方思慎看见窗外昏暗的天色,隐约能回想起昨天半夜的情形。谢谢已经没法说出口,便微笑道:“你都能当医生了啊?”
“可不是,回头等我再研究研究,准保叫你……”对上他清澈的双眼,洪大少把半句浑话咽下去,贼兮兮一笑,吃饭。
方思慎知道不能追问,换话题:“老师们都很喜欢你准备的酒和菜。”
“喜欢就好。那你呢,你喜不喜欢?”
“嗯,喜欢。你这两天不忙了?”
“不忙了。”洪鑫垚满脸掩不住的得意,“知道我为啥不忙了?洪大跑回河津跟我爸告状去了,我爸这会儿走不开,怎么也得下个月才能来,所以这两天我赶紧偷空清闲清闲。”
“那……你爸要来,没关系吗?”
洪大少脸色郑重了些:“有关系是有关系,倒也没那么大关系。揍一顿是免不了的,你看我这两年健身馆跑那么勤,基本为的就是这一顿……”
听着简直就像充满期待似的。看见方思慎满面忧色,洪鑫垚哈哈笑:“我是他儿子,再狠能狠到哪儿去?打一顿能让他出气,能解决问题,没什么不好。”
方思慎莫名地不安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放心,反正不是坏事。等过些时候,了结得差不多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吃了一会儿饭,洪大少忽地嗤笑:“你知道吗,江彩云来找我要钱了。”
方思慎吃惊:“真的?不是说……”
“好像她家里什么人突然得了大病,说是想跟我借十万。”
“那,你准备借吗?”
洪鑫垚反问:“你觉得我要不要借?”
方思慎思量片刻,蹙起眉头:“事情变成这样,很麻烦……不过,到底借不借,你的钱,当然你做主。”
洪大少舒服不少,哼道:“借不借,不是问题。问题是那时候我听你话去跟她道歉,这妞把老子好一顿损!我他妈就跟孙子似的,从头到尾忍了下来。一想起这个,我心里头就觉着憋到肝儿疼!”
方思慎没想到还有这段,轻声问:“她说你什么?”
“说我对你那啥,这个就不提了。主要是损我没人品,反正卑鄙无耻下流都用上了。还说我,那话怎么讲来着,嗯,穷得只剩下钱,还有什么,啊,用金钱侮辱他人,其实侮辱的是你自己,一大堆这个那个,我学不全,总之没半句好话……”
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方思慎心中涌起十分怜惜。拍拍他脑袋,那一个顺势就趴他身上了。
一边想,一边慢慢开解:“她不理解你,所以误会了。也是你自己说了一句错话,导致了她的误解。人不知而不愠,没必要为别人几句话生气。关键在于,你觉得自己是她说的那种人吗?”
“当然……”洪鑫垚吐出两个字,停住。
方思慎以为会得到一个确切而坚定的答案,没想到竟是长久的沉默。意外之余,认真思考起来。联系到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耳濡目染身体力行的一切,明白了,江彩云的指责只怕相当贴近某种事实,虽然令他委屈难过,却更令他反思动摇。
这真是件好事。
“洪歆尧,我知道,你不是她说的那种人。可能你身边确实不少那种人,你跟他们在一起,免不了用那种方式做事,也许……偶尔忘记自己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但是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别的不说,就说江彩云的事,你去向她道歉,这是知错能改,还忍受她并不符合实情的批评,这就相当有涵养。我觉得,非常……非常男子汉。”
洪大少一骨碌爬起来,捧着方思慎的脸狂亲:“唔,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只要你知道……就行了……”
共和六十一年六月,端午节前一天,方思慎陪华鼎松在小白楼整理了一些东西,送到银行保险箱里存放。他第一次知道老师居然在银行有个尺寸不小的保险箱,吃惊归吃惊,却没多问。放东西的时候,华鼎松领着他一起进去:“年纪大了,容易犯糊涂,密码你帮我记着点儿。”
方思慎这回是真惊着了:“老师,这不合适……”
华鼎松拍拍他的手:“你不帮我记着,谁帮我记着?这些个零碎杂物,除了交给你,还能给谁?这事儿啊,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包括你郝奕师兄、你爸,还有姓洪的那小子,什么人都不要说……”
方思慎听得心惊肉跳,这俨然就是交代遗嘱的意思。心里一忽儿凉一忽儿热,生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掉下来。
“你看我最近精神头不错?我琢磨着,也就不错这些时日了……有生之年,怕是没机会去看看小安。这几日我天天想,怎么就那么愚蠢,非把时间花在别的乱七八糟事情上,临到死也没想起来去看看儿子呢……”
方思慎当即下了决心:“老师,我计划计划,咱们放暑假就去。夏天去芒干道最好,风景好,还凉快。”
六月中,京师大学毕业典礼,日子与人文学院并不冲突。方思慎兴冲冲回家邀请父亲,却不想方大院长面露难色。
“小思,对不起……爸爸恐怕不能去了。最近有些事,我不适合过去露面……”
可能清算金帛工程的风声已经漏出,这时候,能多低调就得多低调。方大院长已经打算好了,先到花旗国躲一躲,回来就装病住进医院去。
只是如此重要的时刻,却不得不对儿子食言。方笃之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终生遗憾。他很无奈,无奈到说不出更多解释的话。
失望之下,方思慎只能说:“没关系的,爸爸。”
于是毕业典礼当天夜晚,被某人脱了正装压在床上,发誓以后衣服都归他买。
六月下旬,方笃之出差去花旗国,方思慎终究还是顶着父亲的黑脸给卫德礼捎了件礼物。
没了毕业论文的压力,本科生的课也已近尾声,只须盯紧课题进度即可,方思慎比之前轻松许多。论文答辩结束后,他也结束了长住四合院的日子。父亲一出差,连周末回家都省了,天天泡在学校弄课题。洪鑫垚怕洪要革随时杀到京城来揍自己,也就没有反对,只定期约个会便罢。
星期天早上,方思慎接到洪鑫垚电话:“我在廖钟大哥的诊所,哥你有空来一下呗。我们都没吃早饭,你顺道带点过来,我想吃糖油饼和豆腐脑。”
虽然没说什么事,但方思慎知道肯定有事。听语气挺高兴,不疑有他,挂了电话就出门。周日清早,公车快得像火箭。拎着早点推开“便民诊所”的铁门,迈进“门诊部”,看见洪鑫垚右胳膊打着石膏挂在胸前,手一松袋子就往下滑。
廖大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洪鑫垚冲方思慎咧嘴:“没事没事,就是骨折,我爸揍我,伸手挡了一下,不小心就咔嚓,折了。”
听见“咔嚓”两个字,方思慎觉得自己胳膊也好似随着那声响,猛地一阵剧痛。
第〇八三章
“嗷,疼、疼、疼……”
方思慎换了一团药棉,动作更加轻柔:“这样呢,好一点没有?”
“嗯……好点……”
看看伤痕多数已经开始结痂,稍稍放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五晚上。老头子这回是真气坏了,下手那叫一个狠。揍来揍去不解恨,棍子照脑袋就扑下来。我当时都傻眼了,这不是要我命吗?想都没想,抬起胳膊就挡——真的是咔嚓一声啊,满屋子人都听见了,咔嚓一声,疼得我满地打滚。洪大他们全在边上看着,别提多丢脸了,简直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皮肉伤最疼的时候其实早就过去了,开始上药时不过嚎得吓人。真正让人烦躁的,是骨折处连绵不断的胀痛。洪大少喋喋不休说着话,反倒忘了叫疼装可怜。
方思慎想既是那种情形受的伤,怎么会跑到廖钟这里来。皱眉:“你爸难道不送你去医院?”
“去了啊,医生看我那倒霉样儿,都被吓蒙了。在医院待了两天,我琢磨着,也就是胳膊断了他暂时放过我,回头肯定还得找我算账。总不能坐着等死是吧,所以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干脆偷了片子跟病历,今儿早上天不亮出逃。想来想去,也没个合适地方,最后就躲到这里来了。别说,简直就是天造地设为我准备,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方思慎最担心骨头没接好,听他这么说,是在正经医院接的,廖钟此处设备简陋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绕到他前边坐下:“你爸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你究竟干了什么?你总不能不回去,接下来怎么办?”
洪鑫垚扯起嘴角,带点儿嘲讽跟无奈,还夹杂着些许狠绝意味:“你问我爸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大概——他觉着我把他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吧。”
就着方思慎的手喝水吃药,咕咚咽下去:“你看看外边有人不,我再慢慢跟你讲。”
因为廖钟的门诊部异常忙碌,住院部病床紧张,在收取高额诊金之后,默许了洪大少鸠占鹊巢,直接霸占“患者止步”廖大夫自己房间的恶行。
方思慎打开门,撩起帘子:“人不少,都排队了。”
“你把门帘放下,门开着,窗帘撩起来一点儿。嗯,就一点儿,够了。”洪鑫垚满意地点点头,“好了,你坐我边上来。这样谁过来咱们都能瞅见,外边可瞅不见咱们。”
方思慎无语。简直就是天生的阴谋家,没法比。又觉得他即将要说的不知牵涉到什么机密,一瞬间竟有些想要退缩。揉揉额头,过去坐下:“你说吧,我听着。”
“先说洪大为什么回去告状吧。我爸在京里的投资,花里胡哨有不少,但名头最响最挣钱的,是鑫泰地产。从前年开始,就从洪大手里分了一些给我做;到去年,名义上我是副手,但只要不捅大篓子,一般的主意就随我拿了。最近俩月,我找了些事缠住洪大手脚,然后偷偷把公司最值钱的楼盘和地皮卖掉了。”
方思慎听得很认真,忍不住一惊:“啊……为什么?”
洪鑫垚却没回答,还接着之前的话题往下讲:“因为不能让人知道,又卖得急,多少吃了点亏,不过总数还算过得去。”奸笑,“本来还想从银行再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