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老实交代。膝盖疼也忘了,肚子饿也忘了,一口气不知说了多久,渐渐人声寂静,不觉已是深夜。
说到最后,几句话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我觉着……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方笃之望着阳台上的面果树,绿影婆娑,夜色阑珊。心想:子谨,你看见了吗?这小子跪着来求咱们,他说如果不能跟小思在一起,活着没什么意思呢……他们这一代,实在幸福太多了……
终于换了个姿势,开始拿正眼看洪大少:“你这意思,我要不同意,你还就不活了?”
洪鑫垚见他肯理自己,激动万分:“我,那个……”知道这时候打不得诳语,老实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只要一想这日子没有他,就好像没什么过头了似的。没准也照样吃饭睡觉,也照样做生意赚钱,但我不会觉得这些有什么可高兴——没法真心高兴的日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呢?”说到这,有些不太确定,仰起脸问,“方叔叔,您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方笃之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却没答话。半晌,才不冷不热道:“洪歆尧,你不过是吃定了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求我别为难他,哼,我自己的儿子,几时轮得到外人来说这话?倒是你,这样颠三倒四缠着他,只怕到时候,真正叫他为难的就是你。”
洪鑫垚跪直了,信誓旦旦:“不会的。”
“呵,我方笃之倒不在乎儿子是同性恋,只是不知道洪要革洪大老板在不在乎?”
“您放心,我正在跟我爸谈。”
方笃之斜眼看他:“怎么谈?再打折一条腿?”
洪鑫垚只怕他不问,赶紧挺起胸膛,侃侃而谈:“新一届政务府下半年就要出台乌金行业新政策,据说晋州年产50万吨以下的小窑矿一律关闭,剩下的重组整合,两年内全部实现机械化开采。这事儿老头子一个人干不来,非得指望我帮忙不可。我跟他说了,除非再不管我的私事,否则他儿子绝对撂挑子干看着。”
晋州乌金行业大规模整改,若搁在一年前,洪家把整个河津吞下来都没问题。如今元气大伤,却只能尽量安插人手,抢占股份,以期在重新洗牌之后多霸点儿江山。
此事与文教系统隔得太远,方笃之事前却未曾料到。故意问:“这么说你父亲同意了?”
“我觉着……快了。”
方笃之不以为然:“就算口头松动,恐怕也是个缓兵之计吧?”
洪大少龇牙一笑:“没事。您莫非想不到,我要的,未必不就是这个缓兵之计?”
方笃之忍不住跟着一笑,旋即敛去,板起脸不再看他。
洪鑫垚歪着脑袋,小心试探:“叔,我哥跟我,您……不反对了?”
方笃之忽地嗤笑一声:“有什么可反对的?谈个恋爱而已。多谈几次,有经验了,眼光自然也会跟着好起来。”
这话噎得洪大少啥也说不出来。转念一想,又在心底偷笑:原来这位当爹的,也爱用个缓兵之计。
“那个,我去瞅瞅我哥。”也不管方笃之什么反应,爬起身揉揉膝盖,一瘸一拐进了房间,不大会儿,又一瘸一拐出来,“烧起来了,我去拿冰块,麻烦您找个体温计给我。”
第一〇二章
方思慎第二次睁开眼睛,仍然是两个身影在跟前晃悠,这才确定之前所见所闻确乎不是做梦。某人得意嚣张偏要佯装忠厚,瞧着就来气。父亲隐怒中饱含幽怨的神情更是叫他承受不住。无奈之下,索性放任自己一病了之。高烧转成低烧,急喘拖成慢咳,外感化作内伤,起起落落,断断续续,折腾了个多星期。期间进医院吊了一天点滴,没什么用,隔天下午,洪鑫垚就领着个老头上门来了。
老头儿原本态度颇倨傲,然而进了人文学院的门,上了教工宿舍的楼,再一路穿过客厅,路过敞着门的书房,被汗牛充栋的藏书震住,眉眼越垂越低,朝天的鼻孔彻底倒了个个儿。望闻问切之间,极是耐心细致。
都看完了,双手抄在袖子里,一句话不说。洪大少已经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见惯这番做派,躬身道:“请您老上客厅喝口茶。”
方笃之经洪大少备案,知道此人有些来头,轻易不出诊,特地抽了半天空在家里候着。这时伸手延请,领着大夫往客厅说话。洪鑫垚给方思慎掖好被子,又凑过去在脸上亲了亲。
“别……咳咳!别传染给你。”
“没事儿。”洪大少正值自我高度膨胀之际,低下头跟他咬耳朵,“你不知道你男人乃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身吗?放心慢慢养着,什么都不要管。”见他扭过头不理自己,笑,“我去听听那老头儿怎么说。”踮起脚飞快地溜出了房间。
跟文化人说话,老大夫文绉绉地端起了腔调:“令公子虽然外感风寒,内里却是郁积已久,因为肺腑受过重创,秋冬之际,春夏之交,最是马虎不得。再说身体底子也不够好,先天有些不足,抵抗力比一般人差些。冒昧问一句,是早产儿吧?”
方笃之一愣。随即点头:“是。”语调沉痛,“当年……情况特殊,他小时候我不在身边,生活条件也有限,对孩子……照顾得太少。”
老大夫一脸了然,点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年轻,适时调养,平素多注意,没什么大问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便笺本和一支掉漆的老式钢笔,随手写起了方子。
洪鑫垚在边上听着,忍不住问:“这都拖了四五天了,什么时候能好?”
老头儿语气没那么客气了:“急什么。没听说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发出来总比憋着强,该好的时候自然会好。”
洪大少只好闭嘴。老头儿有些真本事,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方子开好,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洪鑫垚忽然想起来,道:“我叔有点儿高血压,一事不烦二主,也劳您看看,该怎么保养。”
方笃之瞅洪大少一眼,没做声。老大夫看了方笃之一眼,却没推辞:“如此便请先生让老朽搭搭脉。”
方笃之伸出手去。老大夫看完,又慢条斯理地问答一番,最后道:“小年轻懂得给长辈请平安脉,这就算顶有孝心了,先生好福气。”
老头儿临走,方笃之把预先封好的红包双手呈上。对方口头礼让几句,便揣进了兜里。洪鑫垚送人下楼,吩咐小赵开车把大夫送回家,再去药店抓药。自己回转来,进屋就冲方笃之道:“这老东西,太不要脸了,我给钱他偏跟我摆架子,死活不肯要,说什么出诊坏了他规矩。您给钱他拿得这叫一个痛快——您干嘛给他钱?他可是从我这里狠狠敲了一把……”
方笃之心说,人肯要我的钱,那是给我面子,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嘴里终究忍不住问:“他敲了你什么?”
“就是那套压着一直没出手的柚木单抽花架。这贪财的老鬼,看见东西直接就跟我上车来了。”
这套东西方笃之是知道的,真正的万历年间老货,大中小一共三件,还是当初琼林书院的藏品。虽然不甚起眼,品质却十分难得,且有越来越值钱的趋势,故而一直被收在真心堂的秘密仓库里,没有往外拿。
方笃之没想到洪大少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不由得说了句:“那是有点可惜。”
洪鑫垚奸诈一笑:“没什么可惜的。老鬼自己也知道,只要开了头,肯定煞不住尾。收了我的东西,就得应我的差事。”递过来一张纸,“这是他家里电话,以后有什么不舒服,万一我不在,您直接叫小赵去接人就行。”
方笃之一时没有动。洪鑫垚双手捧着纸片,就这么保持姿势站着。站到胳膊有点发酸的时候,手中那张纸终于被抽走了。
于是接着道:“这几天您也累了,晚饭别做了,一会儿小赵会送过来。”好似刚才那一幕难堪景象浑然不存在。
又等了半天,听见方笃之吐出两个字:“也好。”顿时兴高采烈,“那您先歇会儿,我去陪我哥。”
方笃之进了书房,盯着纸上的电话号码看了一阵,输到手机里,又把纸片仔细收好,开始处理公务。
从人文学院院长调任高教司副司长,如此重大的职务变动,两头的交接任务都多得很。按照惯例,有两三个月的交接磨合期,两边来回跑。过渡时期忙归忙,时间上相对却比较自由,因此这几天才能时不时抽空在家里待一待。等到真正上任,时间和身体都是完全属于公家的,只怕很难再有随意安排的时候。方笃之想起某位司长,家里人见面都要预约,心中颇感无奈。
欲望越多,欲望所带来的反制力也越大。地位越高,高处所存在的危险性也越大。权力越重,权力所伴随的惯性和加速度也就越无法控制。方笃之不是不明白,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退出,没想到峰回路转,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失马的塞翁。
他隐约有所风闻,今上靠己巳变法起家,因此对那场变法中立场坚定的中坚分子有一种微妙而固执的认同与信任感,所以才会在若干备选简历中最后敲定了方院长。之前种种折腾,这时嘴脸一翻,都成了组织上的考验。
当初选定的道路,走到今天,终于导致了当事人无法控制的惯性和加速度。
虽说是副司级平调,享受的却是一步到位的正司级待遇,提了工资,换了车,添了人,还有一套三百平米的复式住房。
想到住房,方副司长有点儿头痛。眼下这套房子虽然是自己的,继续住下去显然不合适。搬到公家给的房子去,别说儿子肯定不喜欢,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诸多限制,各种不便。若是住外边的私房,又等于授人以柄,平白找麻烦。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服从组织安排,让住哪里就住哪里。搬家的事,一句话下去,自有人操作。然而方笃之很不愿意一堆人来动家里的东西。想到这,方副司长不无憋屈。罢了,儿子房里那混账小子,不用白不用。
方思慎没什么精神说话,都是洪大少一个人瞎白乎。慢慢清醒些了,忽然问:“你之前不是说这星期要回家?”
“嗯,等你好点儿再回去。二姐两口子很久没回来了,会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不在乎我这一天两天的。”
方思慎便道:“不过是个感冒,过两天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