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来,都有欧平祥在场,今天却不在。因为妹夫提前请假,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去了。方思慎看时间差不多,告辞要走,预备到路边找个偏僻角落稍微等等。
两个人在外面,一贯低调小心。倒不见得真怕什么,主要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圣知科技所在的写字楼,驻扎着各大网络传媒信息公司,并不是见面的好地方。
聂明轩见留他不住,只好起身相送。
“聂总请留步,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人前聂明轩一直称方教授,这时省去称呼,似乎有些无奈受伤:“小方,你说你,总这么见外做什么?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至于生分到这地步。”
人多时没意识到,与对方单独相处,方思慎再次后知后觉出不妥来。敷衍几句,转身迈步。不料送茶水的小姑娘恰从屏风后拐出来,眼看就要撞上。方思慎本能地向旁边迅速闪开,却没顾上留意脚下——圣知科技公司的贵宾休息室,属于新派夏式传统装修风格,进门处屏风错落,地面几道回环水槽,养着绣球金鱼。方思慎这一脚正好落在水槽沿儿上,整个人向侧面倒去。脚腕传来一股撕裂疼痛,上半身却被人牢牢抱紧,半途止住去势。
正要挣脱,聂明轩已经放手,只扶着肩膀。看他单脚支地,紧张地问:“崴到了是不是?”
“聂、聂总,对、对不起……”小姑娘吓得面色仓惶。
聂明轩抬头瞪她一眼:“还不快去急救室拿药箱过来!”
方思慎忙道:“不必了,不严重。”
聂明轩正色道:“这种伤可大可小,不能马虎。我先扶你去那边坐下,看看什么状况。”
方思慎这才发现对方双脚都踩在金鱼槽里,那红锦黑纱的绣球金鱼把聂总两只皮鞋当了新玩具,争相围上来吐泡泡。
“真的没关系,你快上来,都弄湿了。”一边说话,一边试着往地面落脚,刚施力便翻筋扭骨地痛,暗道这可糟糕,靠着聂明轩的扶持坐下,心里犹豫要不要给洪鑫垚打电话。
休息室放的红木贵妃榻,榻前铺着丝毛地毯。聂明轩直接脱了湿漉漉的鞋袜,赤脚走过来,蹲下身撩起方思慎裤腿,跟着就要替他脱鞋,看扭伤的脚踝。这情形太过诡异暧昧,方思慎瞬间紧张得冒了薄汗,坚持推拒:“真的没关系,接我的人马上到,回家抹点药就好,不用麻烦……”
口袋里手机铃响,顿时如释重负,立刻接起:“嗯,到了?我不小心扭了脚,你上来吧。十五楼,我的位置是……”抬头看向聂明轩。
聂明轩这时已经站起来,神色淡淡的:“1503,贵宾休息室。把电话给前台,我说一声。”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聂明轩就站在他身边不动。一向觉得这位总裁还算亲切和蔼,此刻却散发出罕见的压迫质感,令人如坐针毡。
当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方思慎简直忍不住要在心底欢呼一声。
洪鑫垚径直走到面前,脸色黑沉:“怎么搞的?”
“不小心崴到了。”声音低柔,语调里有着自然流露的亲昵依赖。
洪鑫垚蹲下:“哪边?”
“左边。”脚踝上一暖,紧接着一痛,“啊!轻点……”
“骨头没事,扭到筋了。这几天不许出门。”
一个声音插嘴:“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保险。”
洪鑫垚好似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慢慢站起来:“这位是……”
聂副总裁微笑,尽管光着脚丫,依然风度绝佳:“聂明轩,跟思慎是老朋友了。今天真抱歉……”
真心堂是“夏典”项目的投资方之一,聂明轩却并不认识面前这位年轻的大老板。
洪鑫垚无视他伸过来的手,突兀打断:“原来是聂总,失敬。”表情淡漠,眼神冷厉,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仿佛霜刀冰刃插在雪地里。
方思慎很久没见过他这副不加收敛的嚣张德行,猛地想明白可能误会了什么,赶紧开口解释:“是我没站稳,不小心踏上了那边的水槽。多亏聂总扶住我,害他踩水里去了。”看大少爷不为所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只好继续补充,“是送茶水的女孩子,差点撞上,我往旁边躲了一下……”
总算这句话奏了效,温度不再那么冷得恕
洪大少冲聂副总裁点点头:“打扰了。”背对着方思慎蹲下,“上来。”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依言趴到他背上。
聂明轩忽道:“从员工电梯下去吧,这个时候没什么人。”把捧着急救箱杵在门口不敢动弹的小姑娘叫进来,“你送一下。”
大冬天的,就算有丝毛地毯垫着,光脚丫也不免凉飕飕。聂副总裁就这样足下生风站了半天,像个真正的文艺青年般无限惆怅。每一次遇见方思慎,都以为是缘分,又总是转眼变成有缘无分。一来二去,纠结的情绪就跟涮过头的粉条似的,全顺汤了,一锅糨糊。
入夜,晚月河畔某所独栋别墅卧室里。
方思慎扭伤的左腿被缠绑在沙发圈椅一边扶手上,身体光溜溜瘫软在洪鑫垚怀里,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红着眼睛摇头:“真的……只是扶一下,你……讲不讲理……啊……”
洪鑫垚恶狠狠往深处连顶几下,临到喷发边缘,硬生生停住:“我不讲理?好不容易能一块儿过年,说好出去走走,你就搞出这种意外。到底是有多不小心?为什么只剩下那姓聂的?我怎么跟你交代的?没别人就把小赵带上,尽当耳边风是不是?”
洪大少在西历元旦时正式辞去河津矿业分公司的国企高管职务,跟老头子谈好春节不回家,闷头计划怎么庆祝两人第一次一起过年,结果成了一场空,还是被那姓聂的贱人搅黄的,怎不叫他一肚子恼火。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愧疚,抽着气小声道:“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也挺好……”
洪鑫垚眯着眼睛看他,缓缓挑起嘴角:“这可是你说的……”
第二天吃了午饭,两人先去老大夫那里换药,然后往人文学院取些东西。
开的是往常送方思慎上下班的车,档次和型号绝不出格,保安却都认熟了。还没到安全岗亭,就有人跑出来打招呼:“方教授,您可来了!有人找!”
马上要过年,校园里只剩了值班的工作人员。方思慎看看冷清的校门,问:“人在哪儿呢?”
不想那保安竟踌躇起来,瞅方思慎一眼:“这个,人在我们队里休息室,昨天就来过一次,没等着您,今天又来了,非不肯走。问他话吧,颠三倒四,也说不清楚。要不,麻烦您去看看到底认不认识,要不认识,直接就轰走了……”
方思慎一心以为是哪个外校同行,这么听起来就不像了。张口刚要说我跟你去看看,才想起眼下腿脚不利落。洪鑫垚冲那保安道:“方教授去教研室拿点东西,二十分钟就出来。你把人带到大门口,稍微等会儿。”
两人取了资料回转,原本空旷冷清的校门口一片吆喝之声,十几个保安东奔西突,似乎在追捕什么动物,好不热闹。
洪鑫垚失笑:“他们这是搞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从路旁绿化带中横窜而出,九十度潇洒逆转,可惜不辨方向,笔直冲着车头奔来。紧跟着一个人追上来,眼里明显只有逃亡的畜生,没有迎头开来的汽车,什么也不顾,向那黑影飞扑。
车里两人这一跳吓的,方思慎大喊:“停!停!”洪鑫垚眼疾手快,紧急刹车。好在车速本来就不快,马上见效。那一人一畜趴在车前缠斗,片刻之后,战争结束,一名中年男子狼狈地爬起来,被他捉了四蹄倒拎在手嗷嗷叫唤的,是头油光水滑肥硕憨傻的小黑猪。
洪大少打开车门下去,脸色不善:“你这人怎么不看车?”
对方态度好得很,连连鞠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就怕它有个闪失……”
保安们围上来,无不气喘吁吁,其中两个合伙抓住了另一头小黑猪。有人把铁笼子拖过来,跟那男人一起将两头小猪关进去。
值班队长擦把汗,没好气道:“这回可看好了。再弄出事,算你扰乱校园秩序,不单罚款,关你十天半月信不信?”
男人不服气,指着另一保安道:“要不是他踢翻了我的笼子,怎么会跑出来?你知道这一对福神猪多少钱?抓不回来你就赔吧,当掉裤子你也赔不起!想打官司?好啊,就怕你不敢!”
眼看又要吵起来,先头跟方思慎打招呼的门岗保安紧跑几步:“方教授,就是他,一个劲儿说要见您。”
男人听见这话,立刻冲到车门边,满脸激动:“你、你就是方思慎、方教授?”待看清面目,又疑惑了,“你真的是……方思慎方教授?”
方思慎不习惯这个姿势跟人说话,点点头,撑着车门站出来,洪鑫垚赶紧扶住他。
“那……华鼎松华老先生,是你的老师?”
方思慎一愣:“是。请问您是……”
那男人眼圈一红,双手直抖:“我姓陶,叫陶沛,充沛的沛,是潜州皖川县坝子桥村人。我父亲叫做陶建国,我祖父……”
方思慎替他接下去:“您的祖父是陶今禾陶老先生?”
“真的是你!太好了,总算找到了,找到了……”陶沛弯腰屈膝,就要往下跪。方思慎还没动,洪鑫垚已经先他一步,把人拖了起来。
方思慎记得很清楚,陶今禾的名字,列在华鼎松那张汇款名单的第一位,而收款人正是其子陶建国。据他所知,陶今禾比老师华鼎松年长不少,试探着问:“不知陶老先生……”
陶沛含泪答道:“三年前走了,活到九十二岁。瘫了几十年,除去腿脚不好,别的都还好,最后走得很安稳。”望着方思慎,“他老人家走的时候,只念着来不及看看老朋友。我们这一家,多亏华老先生接济。特别是前些年,老的都病着,小的都饿着,要不是……这几年日子慢慢好了,总想攒下点钱来——这份恩情是还不起的了,只图报答一两分。哪知道……还是来晚了……”
见他忍不住泪水长流,方思慎也难过起来,低下头擦了擦眼睛。陶今禾在共和以前,就已经是成名的金石学者,倒得早,斗得狠,去得偏,世易时移,如今再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而陶家人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