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方笃之敲敲门,“小思,你在房间吗?”
方思慎惊得哗啦一下翻身爬起来。想得太入神,连父亲回家都没注意。慌乱中瞥见桌上的情书,一把抓过塞到枕头下。
“嗯,我在。”
方笃之推开门:“怎么不开灯?”顺手按下门边开关。抬眼就看出儿子神情不对,“小思,怎么了?”
“没、没什么。”
方笃之走过去,端详着儿子的脸。这孩子天生学不会矫饰造作,眼神里明明白白写满了惶惑与迷茫。
反正迟早要知道。从自己口里说出来,可阐释的空间总归要大一点。
于是在床边坐下,温言道:“你是不是在学校听到了什么传言?”
方思慎抬头:“什么传言?”
方笃之很想摸摸他的头发,忍住了。叹口气:“张春华出了这种事,有些风言风语是免不了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思慎大吃一惊:“爸……”临时想起眼下绝不是追问内情的好时候,硬生生打住。
方大院长只顾顺着自己的逻辑说话,见儿子表情微妙,更加坐实了先前的猜想,接着道:“最后的处理意见虽然还没出来,但基本也可以预见了。张春华不光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教授,也是全国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联盟的高级会员,你们院里想压下来内部操作根本不可能。估计还要动荡一阵子,不论谁胡说八道什么,你都不要去听,只管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就行了。这事跟你没关系,何况华鼎松再不管事,名头毕竟在那里摆着,没人敢胡乱动你。”
方思慎嘴张成〇型,什么也说不出来。在自己埋头上课和烦恼私人问题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笃之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头,笑眯眯地:“你知道回家来住,让爸爸放心,爸爸很高兴。张春华是金帛工程核心成员,事情闹出来,对工程形象有一定影响,这些日子我们成天忙的就是这个,尽力把负面影响降至最低。至于说对我个人有什么冲击,还远远谈不上。”
语气越发柔和:“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种下当日之因,便有今日之果。小思,别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钻牛角尖。”知道儿子跟了张春华整三年,尽管后来发生那样不愉快的事,看到如今下场,多半还是会不舒服。
“爸爸今天买了祥盛斋的酱牛肉和素锅贴,走,咱们吃饭去。”
方思慎压下心中强烈的好奇,忍到吃完晚饭,钻进房间就开始搜索相关信息。
《著名教授、国学专家张春华涉嫌抄袭》
《二十年前写的论文不算抄——剽窃也有时代性?》
《多德森,又一个在大夏躺着中枪的外国学者》
《折戟沉沙铁未销——时间可以磨灭的和不能磨灭的 》
《抄老外不算抄?——论张教授的“学术爱国主义”》
《“揭短”才能推动学术规范》
《抄没抄,谁看谁知道——鉴定抄袭有那么难吗?》
《春华早谢,秋实无存》
《声讨学术道德不如完善学术制度》
…… ……
方思慎看得头晕。这一切与自己当日境况何其相似,只不过这回换了主角。
扫过“多德森”三个字,总觉得莫名眼熟,似乎新近刚听人提起这位冷僻的西方古文字学家。方思慎对语言文字的记忆力极好,对生活经历的记忆力却相当一般,只知道最近有人提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下被谁提起过。
粗略了解一下经过,原来开学前夕,京师大学国学院内部论坛出现了一篇帖子,揭露张春华教授二十年前某篇关于东西方象形文字比较的论文多处抄袭多德森著作。随后马上有人根据帖子提供的线索对比原文,果然发现许多论点论据雷同。经几大国学论坛转载,不出半月,该贴大热,很快吸引媒体介入,终于逼得事件主角在现实中正面回应,引发学术界一场轩然大波。
二十年前还没有网络,国内对西方学术动态的了解粗疏滞后。一些有渠道者将人家的研究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名利双收,本是半公开的秘密。张春华当年凭着那篇“借鉴”多德森的论文,拿了个颇有分量的学术新人奖,此后正式进入学术圈视野。虽然研究本身再无进展,其个人命运却因为这篇文章而青云初步。
若没有人挖坟,无非永远埋在地下,构成人生大厦基石的一部分。然而不幸被人挖出来,于此学术道德口号振聋发聩,学术规范大旗高高飘扬之际,便足以令人生大厦彻底坍塌。
方思慎看到的最新报道是,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联盟仲裁委员会联合京师大学国学院学术委员会,成立了“张春华事件专项调查组”,展开正式调查。
觉得头痛,重新躺到床上慢慢思考。
联想到父亲说的话:“最后的处理意见虽然还没出来,但基本也可以预见了。”印象中并没有听说过类似先例,不知道最终会采取什么措施。不过对张教授那样的人来说,失去某些资格和荣誉,也就等于学术生涯的完结。
当初自己深陷舆论漩涡,曾经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权威的专项调查组出现。如今明白了,有没有调查,有什么区别呢?
所有的一切,只见成败,不见是非。
无意中摸到枕头底下的信笺,忽然觉得在现实的反衬下,这张看似突兀荒诞的薄薄纸片,显得如此纯洁而又真诚。一个画面从眼前飞速闪过,“多德森”三个字仿佛配音,随着那画面在脑中响起。
方思慎瞬间想到自己最近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暑假前与卫德礼、洪鑫垚、高诚实的最后一次聚餐,高诚实曾在餐桌上向卫德礼打听多德森的原版文章!
爬起来冲出房门,冲进父亲的书房。
“爸爸!”
方笃之正在打字。他这个年纪的人接触电脑晚,练不出十个手指齐上阵,更别提盲打之类,每次都是左右两个食指,“二指禅”满键盘找键子。从前儿子有空会替他打,后来多数交给秘书或者学生,逼不得已才动用自己的二指禅。
被方思慎吓一跳,先关了文档窗口,才扭头问:“怎么了小思?”
“爸爸,揭发张教授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高师兄?”
方笃之摇摇头:“我不知道。”
“您为什么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方思慎调整一下情绪:“对不起,爸爸。因为我知道高师兄前些时候要Daniel帮他找多德森的文章。”
方笃之淡淡道:“那又如何?你觉得这能说明什么?”望了儿子一眼,“小思,抄袭就是抄袭,谁发现的,很重要吗?”
“爸爸……”方思慎有很多话想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此刻他完全明白了,这不过一场最寻常的学术派系斗争,以张春华完败结束。
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最亲近的人,不能相互理解,无法彼此信任,多么悲哀。
“小思,别混淆了目的和手段。这种事,不值得难过。”
“我知道了。”
默默低头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资料,启动程序,全神贯注继续做先秦异形字整理。方笃之趁着暑假给儿子配了最新的电脑、手写板、扫描仪、打印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也是方思慎越来越喜欢在家干活的原因之一。
星期四照常去学校上课。方思慎开学以来一直来去匆匆,大一大二的学生资历浅,绝大多数不清楚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与张春华教授的纠葛。若非歪打正着从父亲嘴里听到,真不定什么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桩热门新闻。
卫德礼还坐在角落里,讲台上却没有引人注目的信封。方思慎松了口气,认真讲课。
周末方笃之特地留出一天在家陪儿子。自从那晚父子谈话之后,两人之间便一直有些冷淡。当然,在方笃之看来,别扭的儿子已经比从前懂事多了,开始学着体谅和理解父亲了,心中甜蜜又酸涩,着意要好好安抚他。
周日一大早,方大院长先去了趟市场,整个上午都在厨房叮叮当当忙碌,做的全是儿子最爱吃的菜。
方思慎站在厨房门口:“爸,怎么弄这么多菜?”
“中秋节没陪你过,今天补上。”
方思慎笑了:“过节还有补上的啊。”
方笃之心情大好:“嗯,补上,补上。”
把多余的菜往冰箱码,看见菜框里的信件,买菜回来顺便在楼下信箱取的。两个星期没拿,厚厚一大叠。擦擦手,翻拣起来。一般公务信件都直接寄到办公室,家属楼信箱里多数都是广告账单。
一个盖着朱红印戳的白信封格外显眼,抽出来看看,刻的居然是阳文虫草篆,三个常见字:“相思意”,并不难认。翻到正面,收信人“方思慎”。方笃之定定神,捏了捏,挺厚。想想,还把信塞进那一大堆广告,扔回菜框里,冲门外道:“小思,我取了信回来,你拿去清点清点。”
方思慎应了,进来连菜框一起拎出去。
吃饭的时候,方笃之看儿子总有点心不在焉,便有了计较。等吃完饭方思慎主动去洗碗,做父亲的转身悄悄溜进儿子房间,挪开桌上一摞书,果然,信就在底下压着呢,还不止一封。打开之前,先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等一遍看完,心火还是“噌”地一下直冒头顶。捏着信笺走到厨房门口,强压下怒吼的冲动:“小思,这是怎么回事?”
方思慎看见父亲手里的东西,顿时又羞又恼:“爸爸!这是我的私人信件!”
“私人信件?你是我儿子,能‘私’到哪儿去?”捏着信笺的手直抖,“我看不是‘私人’,是‘私奔’吧?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儿子被洋鬼子拐跑了,我这当爸爸的才知道?”
“爸爸,您别乱说!”
方笃之已经气得乱了方寸:“怪不得,怪不得,心心念念想着去救那个老外……”仿佛预见到失去儿子那一刻,大力捶着门板,“我不准!小思,听到没有?爸爸不准!”
方思慎霎时觉得自己的心像手中瓷器般冰凉坚硬。慢慢收拾干净,面向父亲:“爸爸,这件事,和您准不准,其实没什么关系。”
绕过父亲回到房间,站了半晌,开始整理书包。拣出近期要用的东西,塞了满满当当一大兜,背上了往外走。
方笃之好似刚刚惊醒,慌乱无措:“小思!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