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我尚在人世,这我知道!”胡璇终又抬起脸,眼中尽是悲切地看著宴子桀。
宴子桀见他似乎已恢复了常态,心中稍稍宽慰。由胡璇的掌下抽出手,抹去了胡璇脸上的眼泪,柔声道:“你即明白,就该放宽心,别再说这些傻话徒令自己伤心……”
“……”胡璇垂下眼帘,咬了咬嘴唇,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慑慑说道:“……可我当真很怕!”
宴子桀却想道:到了今日,你才怕死。朕可为你,早就豁出去了半生的阳寿!
他是这麽想,可却没半点後悔的意思。反倒觉得胡璇有了求生的欲望,让自己心情豁然开郎了起来。随即连拍了拍胡璇的背,苦笑道:“朕说只要有朕在,就不会让你有事。你怕什麽?!”
“皇上不必劝慰我……我心中清楚、自己命不长久了……”宴子桀一怔,正要接话,胡璇却又握住他的手,用极是认真的表情继续说道:“……可皇上曾说……若是我死……便会令人作法事,将我的……事……尽告九泉下的父母先祖……”
宴子桀这才恍然大悟,胡璇哪里是怕死?!即便自己当初,发狠要协的恶言恶语,也令胡璇一直耿耿於怀,即便到了生命临危之时都不能忘怀──这才是他怕的,他的梦魇,竟然终究还是自己。
宴子桀已不知这一刻是在气恨自己,还是在心疼胡璇。他慌了神,脸色有些发白,急声辩道:“朕不会!不会那麽做!那些都是气急败坏的蠢话!”他像是要把胡璇揉进骨血里似的紧紧抱著他:“胡璇!朕只是不想失去你才那麽说!朕不会真那麽做!”
胡璇听他这麽说,神情才适有舒缓,认真的盯著宴子桀,目光中尽是无助:“此话……当真?”
“一定不会!”宴子桀也让胡璇闹得鼻酸:“……朕说那些蠢话,无非只是想要胁你留在身边……舍不得你走。即是这样锺情於你,又怎麽会真的做那种事?!”可他自己一面劝慰胡璇,心下却又焦急。他当初明明就是知道胡璇会把自己的恐吓当真,就是知道这样的威吓对胡璇会有用,才专捡他最怕的来说。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才出言劝慰,他又怎麽会这麽轻易就相信?!
胡璇果然不会相信。他由宴子桀的怀中挣扎著坐正,脸上兀自挂著泪,双目专注地盯著宴子桀,极其认真地说道:“……事到如今……就算我已来日无多……皇上、……仍旧……不愿放我走吗?”
──放你走,便真的无人再能救你了!
“……你离开了朕,天下间……还有谁,能用最好的御医、千金难寻的药材,医你的病啊?”宴子桀的目光在听到胡璇问话的一刻,便黯淡了下来。微暗的光调下他的表情僵板,唇齿间微弱而频促地颤抖:“……莫非你要的快乐生活,一定就在没有朕的地方?!”
胡璇垂下眼帘,嘎了嘎苍白的嘴唇:“……是。”
这轻轻的一个字中,含著畏惧,又饱含了坚定。气氛一瞬间凝固,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也被冻结。宴子桀整个人傻了似的,双目忽然没了焦距,无力地松开了拥著胡璇的手,撤身缓缓地委坐在他面前。
“……为什麽……”宴子桀像个委屈的孩子,他终於忍不住鼻酸,眼里含了泪:“朕用满腔情意待你,你却只还朕个心死情歾?”
“……所剩残生,胡璇只想归隐山林,过一过寻常山野人家,幽静的生活……即便只是短暂时日,胡璇也心满意足。”
当初宴子桀初定天下,威震八方,尚不能放过胡氏王族。如今流寇四起,国朝动荡,此时若想让宴子桀放人,胡璇也清楚,那本就是痴人说梦。可如今自己病重,已令群医束手无策,胡璇又隐隐抱著期望:期望宴子桀若当真如他所说,待自己真有几分情意,就该让他远离这个让自己不堪的禁宫,消声无息地消失於这个世界。
“……即是如此,你所图不过是安乐二字。”宴子桀央求讨好般地又道:“宫中珠宝无奇不有,美酒珍馐享用不尽,这天下你想要什麽,朕必定为你寻到……岂不是好过民间那贫苦生活百倍千倍?!你却为何一定要离开?!”
胡璇回视宴子桀那双尚含著泪的眼,正色道:“莫非在皇上心中,安乐二字,便是坐拥异宝尝便珍馐?”
“皇上总是说我心中不能放开往事,其实并非如此。即然往事已去,估且不提。胡璇只同皇上讲现在。我身为男子,久居後宫,令朝堂哗然、世人不齿之余,自己又何尝不是羞愧渡日?何况、胡珂逃亡在外,我手足兄弟不能相聚;宁儿留在宫中,与我相见也要皇上恩准;道长因为我遇害,他明明该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在,如今已满头白发之年,却如陷牢笼……我胡家即为前朝王族,有关人等,皇上皆不能容。此种道理,胡璇能懂。但即便无恨,又岂能无怨?……终有一日,他们尽要死在皇上手中……有生之年,与皇上相伴,又如何叫胡璇心中安乐?!……”
胡璇这一番抢白本来无非也是老调重谈。但此次胡璇由鬼门关走过一遭,让宴子桀吓得几乎丢了魂。他从前还真就不能懂胡璇的“生不如死”,但如今、胡璇这些话,他似乎能体会了。
只要自己是帝王,便无法给胡璇一个让他快乐的承诺。他稳坐江山,要牺牲的第一人,永远会是胡璇。
宴子桀想得出神,盯著胡璇发愣。胡璇就像风中的残烛,生命脆弱得就像随时会无声无息的消逝。可最害怕这个结果的,并不是胡璇,原来是自己……
宴子桀忽然低下头,委屈地苦笑道:“就算朕向你起誓,绝不伤害胡珂和宁儿……也会放道长离开……你仍不会相信,是不是?”
胡璇幽幽地应道:“皇上要的是千秋万代的江山社稷,这番话,皇上自己信吗?”
“……若是当初同你流落桐城……你我未曾回来,不知如今朕与你,是否便会快乐许多……”宴子桀失落之极,不经意的呢喃出口,却让胡璇整个人为之一震。话音落後片刻,二人不约而同的四目相对,那彼此相依为命的过往,虽已时隔久远,竟然只肖不经意的提起,便又历历在目,竟美好得让人无法忘却。
第七十四章
胡璇仍没能离开皇宫,无论二人如何纠缠,结果都不外如此。宴子桀只给了胡璇一个模棱两个的答复,说自己要再想想,让胡璇好生休养。
胡璇也没天真到相信自己或许还真有一天能活著离开这个囚笼。可他即不能认命,又无法反抗,结果依旧要被困在这个牢笼,於是他唯一还能做到的,便是保留自己的底线,将对宴子桀的感情封在口中,到死也不会说出来。
宴子桀依旧每天下了朝就来陪胡璇,但气氛实在是诡异。他或许担心胡璇的身体,绝不来骚扰纠缠。可也不再如曾经,变著各种心思讨好胡璇。他每天所做的就是同胡璇一桌吃饭,表情温和地对胡璇说几句关切之词,例如你要多吃一点,养好身体之类,之後便在房中批阅奏章的矮几边坐下,批阅得累了,就望著胡璇发发呆。待到夜深,与胡璇同寝,总是要拥著他,却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多说过什麽闲话。
这样僵持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宴子桀就收到由张劲处派来的密报,就在胡珂由秘道逃出的东北方,肖远与胡珂曾有秘会,但仍无法得知军马的藏匿之处。宴子桀看到这个密件,头便涨得一个有两个大。他明知道就算自己肯无所是事地耗下去,藏在暗处的叛军却容不得他一拖再拖,却还是为著胡璇,藏了私心,跟张劲打了个太极,并不给他任何回复。
然而就是事有凑巧,在接到密报的第二天,竟又有人来劫天牢,几乎将宴子俊救到了城门口,虽然最後叛党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宴子俊最终没能被救,却仍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自此之後,民间便四处有人发贴告示,细数宴子桀弑兄篡权、残暴嗜杀、荒淫无道等等罪行,於是少数城中,已有宴国将士杀了守城官,或是自立为王,或是打著救出宴子俊拨乱反正的旗号起义。
民间如此,朝中也是波涛暗涌,自然有大臣早对宴子桀不满,想要寻找时机另立新王。只是民间起义尚不成气候,宴子桀在宴都的皇威仍在,没人愿意先出头平白丢了性命。但他们不说,宴子桀却不是不知道。接连发生这样的大事,那些奏章上还在闲扯民生社稷如何如何的大臣,显然已是怀了异心,连谏言都懒得写了。
垂落的纱帐後,胡璇静静地沈睡。宴子桀坐在短几边,合了手中刚看过的一份奏章,表情茫然地向床塌那边望过去。
如果自己狠得下心,一切尚还来得及。这大概也是宴子桀犹豫不决的本钱。
他有些想得入神,不知不觉便从矮几边站起身来,神情恍乎地朝著床边走过去。掀开纱帐,胡璇背向著自己,一动也没动,或许真的已经睡著了。
宴子桀缓缓在胡璇身後坐了下来,一只手臂撑著自己的身体,慢慢探头去看胡璇。
月亮铺照出清冷而微弱的光线,这就足以让宴子桀分辩出胡璇精致的轮廓。暗夜掩藏得住一切,却无法将胡璇掩藏起来。莫说只是微弱的光线,就算胡璇消失在眼前,宴子桀一样时常能在脑海里随处翻出他的人影来。只是,怎麽都像看不够似的……因为,他一直无法拥有他。即便他们已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之亲,宴子桀还是无力的感觉,只能这麽看著他……就算胡璇直到死的一刻仍被自己拥在怀中,可他还是没能把心交给自己。
朝中有官不辞而别,民间接连几座城池起义,原拓由暗变明,煽动著弑杀暴君另立明主的血雨腥风,而胡珂与肖远也结党成军,不知何时就会明刀明枪的向朝廷宣战……
这些宴子桀再也拖不下去,张劲一封又一封的急件催得宴子桀头晕脑胀──可一切明明本不该如此为难。
胡璇可以睡得这麽安稳,当然是自己多用了心思,有关胡珂的消息,还未能让他知道……可还能瞒得住多久?!他若知道了……
宴子桀不敢想。每当一想到胡璇掩著口,顺著手肘不住地落下鲜血的画面,宴子桀就觉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不知不觉地,他竟然已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