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到她眼睛上的纱布,他忍不住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她摸摸纱布,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南方人,这回来煜都是第一次看到下雪。因为以前没人告诫过我,所以昨天堆雪人的时候我一时高兴,对着积雪看久了,害得眼睛被灼伤了。不过没关心,大夫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忍不住微笑。从前听人说过,第一次来北方的人多会犯这样的错误,贪看积雪,结果导致眼睛被雪光灼伤。不过听说归听说,他还是头回亲身遇见一个。
忽的想起一事,他忍不住蹙眉,“怎么没侍女跟着你?你这个样子到处乱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她听他声音似乎有些生气,忙摆摆手,“没关系的。我眼睛受伤之前常来这里的,周围有什么东西都很清楚,不会摔到。”顿了顿,“侍女姐姐们都很忙,整天照顾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
她说到“侍女姐姐”时神情有些不自然,他立刻明白了。大家族里都是如此,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对不重要的人从不愿多费心。那些侍女大抵见她一个从乡下来的堂小姐,无权无势,便不耐烦照顾她吧。
看到她几乎被纱布遮住一半的小脸,他的心忽的一软。
他们的境遇何其相似?都是名门望族里的边缘人物,身处热闹繁华间,却永远无法插足进去。
他起了怜惜之心,想起她适才听到“三公子”时神情喜悦,遂柔声道:“我去见你三堂兄,你可要一起?”
她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然后腼腆地笑了笑,“不了,我还是不去打扰三堂兄了。这位公子,您不用陪阿云了,去忙自己事吧。我再玩一会儿就回房了。”
“阿云?”他笑起来,“原来你叫阿云啊!”
她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她虽年幼,却也知道女儿家的闺名十分矜贵,轻易不能说给陌生男子听。
他见她白净的小脸越来越红,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样的娇羞之态让他的心蓦地一动。
然而转瞬他便清醒过来。她窘成这样,要是一个羞愤之下转身逃跑就糟了。她这会儿眼睛上还缠着纱布,什么也看不到。若脚步一乱,只怕就要摔倒。
这么想着,他立刻道:“行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今日天冷,小娘子别在外面待久了,快些回房吧。”
她低垂着头,闷声闷气地应了声:“恩。”
他转身离开,刻意加重了脚步声,好让她可以清楚地听到。转过一个拐角时,他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去看她。
积雪覆盖的庭院里,她孤孤单单地立着,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那样的身影太熟悉了。
他记得多年以前,母亲忌日那天,他也曾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院中,茫然四顾,却寻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那天和顾三郎见面之后,他尽量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问道:“我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小姑娘,眼睛上裹着纱布,一个人在那里和麻雀玩儿。挺有意思的,是哪屋的侍女么?”
顾三郎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你说的大抵是我的远房堂妹。她几个月前刚到煜都,最近得了雪盲症,正在上药呢!”
“哦。”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这妹妹模样挺讨人喜欢的。”
顾三郎夸张地挑高了眉毛,“她若知道整个煜都少女的梦中檀郎夸她模样好看,定然要乐得觉都睡不着!”顿了顿,忍不住附和道,“不过确实,我这堂妹心性纯良,脾气温和,比我那几个亲妹妹讨人喜欢多了。”
“她叫什么?”他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
顾三郎却忽然警觉了,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问这么多,你不会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吧?”
他淡淡一笑:“你想太多了。我若娶了你妹妹,岂不成了你的妹夫?以后还得喊你一声大哥!冲着这个,我也绝不会这么做。”
他这么一说,果然逗得顾三郎哈哈大笑,疑心尽释,“告诉你也无妨。她唤作顾云羡,她自己的父母都管她叫云娘,但你也知道,顾氏这一辈的女儿都从云字,个个都是云娘。所以这府里的人按照她在他们那一支里的排行,唤她一声三娘子。”
顾云羡。云娘。他在心里默念,尔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想,这真是个好名字。
如她的人一样,让他喜欢。
正文 65
顾云羡直到回到含章殿时;心中仍有些忐忑。
自己今晚真是太大意了;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弹出那样的曲子来。虽然事后在崔朔的帮助下掩饰过去了;却不知皇帝那边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嘉奖了崔朔;却对自己不置一词。这样的区别对待让她不安。
从庆安殿回寝宫的时候;她本想进自己的轿辇;却被皇帝一把攥住手。在她迟疑之际,他已将她拉近了明黄帐幔的御辇之中。
轿身宽敞;即使坐两个人也丝毫不显拥挤。她有心想说点什么,然而看到他一坐进去就闭目沉思,整张脸都写着“不想说话”四个大字;也就放弃了。
含章殿宫人没料到今夜皇帝会驾幸,更没料到顾云羡会从御辇上下来;一个个都有些无措;还是采葭笑着提醒了一声,“都愣着做什么,去给陛下和娘娘准备洗漱用具。”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阿瓷泡了茶,顾云羡捧了一杯,与他相对而坐。见皇帝还是不说话,她也不敢贸然开口。今夜的意外太多了,她还是谨慎些好。
这么想着,她垂眸看着瓷盏里清亮的茶汤,眼神逐渐变得飘忽。
皇帝隔着一张案几,瞅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神幽深难测。
“对了,今日是中秋佳节,朕还不曾送你节礼。”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猛地清醒,“什么?”
皇帝重复道:“朕说,朕要送你一份中秋节礼。你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愿意搭理她了,想了想,谨慎道:“臣妾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陛下看着给吧。”
皇帝笑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涩意。
正在此时,何进抱着一张瑶琴进来,行了个礼,“陛下,臣把‘绿猗’拿来了。”
“‘绿猗’?”顾云羡奇道。
皇帝解释:“就是你今晚弹奏时用的那张琴。”
顾云羡回忆起那悠扬清淑的琴声,不由道:“这倒是张极好的琴。”
“这是自然。这‘绿猗’是在孝宗朝时由当时最著名的斫琴师制作而成,后来孝宗皇帝将它赐给了自己的嫡亲侄女、未来的儿媳妇。”见顾云羡看着他,微微一笑,“对,也就是后来的贞淑皇后。这琴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是张实实在在的古琴。贞淑皇后驾崩之后,就一直收藏在宫中,不曾转交他人。”
顾云羡颔首表示明白,然后在心思揣测他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朕把这张琴送给你,好不好?”皇帝看着顾云羡,明亮的烛光里,他眼神温软,“朕记得你从前说过,很羡慕贞淑皇后。这是她的琴,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口气太温柔,让顾云羡一时愣在这里。
方才一路都冷若冰霜,转头却送她这样的礼物,这转变也太大了,让人不知如何去应对。
“怎么,你不喜欢?”见她不答,他挑眉问道。
“不,臣妾很喜欢。”她忙道,语气欢欣。
这不是假话。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张琴。所以即使送琴的人是他,也挡不住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欢喜。
何进将‘绿猗’放在她面前,她低头仔细打量,琴身是幽幽的绿色,上面装饰的珠玉在烛光里泛着荧荧的光,仿佛一管沾了雨珠的翠竹。
她忽然觉得这琴很像一个人。
那个气质清雅,能弹出天籁之音的男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1”她低声念道,“这名字取得真是合适。”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慢悠悠地念完下一句,“云娘这话在夸谁?”
她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首《淇奥》歌颂的是德容出众的男子。而她方才念这首诗时,脑海中想的竟是那个与她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人。
嫣红的双唇抿出一个微笑,“自然是在夸琴了。陛下真是细心太过,臣妾随便念首诗也要多想。”
他神情不变,只低笑道:“是啊,朕想太多了。”
这话的口气有些古怪,她莫名地觉得不安。
他似乎没有发觉她的不安,犹自微笑道:“对了,朕宫宴上说了要跟你请教琴曲。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云娘可愿为朕弹奏一曲?”
她颔首,“陛下想听什么?”
他想了想,“就弹《淇奥》吧。”
她只愣了一瞬,便微笑道:“好。”
纤指拨动琴弦,清丽的琴声流泻而出,讲述了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绝世美男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曲声未完,琴弦却忽地断掉。她指尖一痛,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一把捉过她的手,仔细察看。却见她原本白嫩的指头微微发红,应该是被琴弦给弹到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不小心一点?”
“陛下恕罪。”顾云羡道,“臣妾可能是今夜有点累了,才会心神不定之下,把琴弦弄断了。陛下如果仍想听曲,不如换一张琴,臣妾重新弹给你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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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真是诸事不顺!从来不知道弹个琴也能搞出这么多事来,早知道当年就不学琴了!
皇帝见她眼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似乎担心他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这样的神情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畏惧。
他沉默良久,忽地轻叹一口气,“你很害怕吗?”
顾云羡一愣。
“在朕身边待着,你很害怕吗?”
顾云羡没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皇帝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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