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辚辚前行,萧纵揉了揉额,放下书卷,不禁暗叹,他应该不至于真的这么短命才是吧。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到了现在,他又何必还翻来覆去地想这些。
王容跪坐在御辇的一角,见主子眉头拧了半天,终于搁下没翻几页的书册,便马上起身奉上刚沏好的碧螺春,道:“皇上喝杯茶休息片刻吧。”
萧纵接过茶杯,啜了一口。
王容转过身子,到车驾中的榻边整理被褥,“坐了大半天了,皇上有些累了吧?赶路乏味劳顿,不如您喝过茶躺下小憩片刻。昨晚您与太傅大人对酌叙话至深夜,今早又起了个大早,只睡了两个多时辰,皇上请保重龙体要紧。”
萧纵确实有些疲累,刚才一通暗自翻覆,头还隐隐地疼,见王容铺整好了卧榻,便自己松了腰带褪去外袍,躺到榻上。
合眼许久却始终没有睡着。
王容提及昨晚,昨天他拟了那份诏书之后,召韩溯在凤阳宫偏殿喝酒算作饯别。清酒对酌,趁着酒兴他笑问,他执意西行,此事满朝反对,太傅却不曾劝谏亦始终不曾多言,究竟是作何看的。
韩溯于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一般的臣子,他或许不会为了谁改变决定,却终究是在意他的想法。
韩溯没有回答。
他便接着又问,他如此行事,太傅看来是不是他太由着自己性子,太任性了。
韩溯一杯酒端了许久,没说话。
在他以为太傅不会说什么的时候,韩溯饮尽了杯中清酒,却是问他:“皇上对几个藩王出手雷厉风行,除之后快,既无瞻前顾后,更不会拖泥带水,唯独就秦王,几次三番,纵容他,放他生路,这回更把自己安危弃之不顾。究竟是何缘故,皇上能不再敷衍臣么?”
问这个话的时候,韩溯看着他的眼让他不由自主回避,之前他尚且不明白,或者从来不曾深思那样的眼神中饱含的是什么,现在他想不明白也不可能了。
记得很多年前,睿王有一回忽然莫名其妙咬牙切齿地说过,说他迟钝,迟钝到愚钝,并摸着他的头某一处,问他是不是榆木脑袋。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他坐上皇位,亲自到睿王府把二哥的遗孤接往宫中,头一回相见的大侄子对他说,因为他的名为纵,他才叫萧横,那个时候他才恍惚有些明白,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兄长按着他在榻上亲,其实不是喝醉了看花眼。他却从来不曾觉得那套说辞有哪里不妥。
他想他的确是榆木脑袋。之前是,现在,也没多少长进。
所以,韩溯跟睿王一样对他作出相同的举动,他除了觉得是毫无预兆之外,就只剩惊诧。
他不知道韩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怎么会有了那般念头。
在他心里,韩溯不仅仅是他的臣子,他把他当做师长,视为是知己,敬重他,欣赏他,也依赖他。
萧纵躺在榻上,脑中已经一团凌乱,太阳穴处越发抽跳得疼,翻了个身面朝车壁,强自命令自己睡觉,把薄被往上拉了拉,蒙住大半个头,却忍不住在被子底下嘀咕一声,他有什么好的。
一路往西,途中连着遇了几天大雨,行程受阻放缓,大半个月后才到了全州,过了全州再向西行便入秦王属地冀州。萧纵赴西北巡疆的消息早有旨意发往秦王府,冀州界上驻扎的西北军将领是秦王的近臣孟和,他该是接了秦王令,在全州通往北部的官道上率了几千军士候迎天子驾,引着萧纵进入冀州境内。
入界不久,萧纵自半撑起的窗扇向外看,就见满目营帐丛丛,延绵排布,远处军士呼吼,大约是在操练,玄黑的旌旗迎风猎猎。
边界上果然是压着大军,且并没有收兵退去的意向。萧纵看了片刻,合放下窗。
进入秦地之后,道路大半有些颠簸,帝辇虽然耐振,却也晃得不轻,萧纵在辇中坐得有些辛苦。又行了数日,抵达祈州。
西北地势高阔,祈州居首,平地延绵宽广,山峦雄峻。秦地十六州府半数是由历代归顺大周朝的蛮荒异族部落构成,野旗族是陇西高原上素来的强者,最后一支归服天朝的悍族,祈州乃是其部族本土,原称塔穆达,野旗族语意为屹立的山峰,先秦王率族众归顺之后,萧纵的祖父仁顺帝按大周朝州府辖制,改称为祈州。萧纵这便是入了秦王的老巢。
大约在秦王老窝里行了两日,孟和预先向萧纵禀告,他主子的封都利城已经不远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直在御驾一行最前方开道的程善驱马近辇,朗声道:“皇上,前边见秦王迎驾仪仗。”
萧纵应声推起合放紧闭的窗扇,前方不远处阵仗入眼,依旧是清一色扎眼的黑甲骑军,在劲风中身姿彪悍,整肃而立,一展玄色的巨大秦王旗迎风翻滚,金色的图腾兽在半空里嚣憾地咆哮。
旗下,跨马而立的身影跟身后一众军士一样静默不动,却俨然一股凌越众生睥睨四方的气势,远远望去,在西北高原苍穹,广阔地域中如一道岿然骇人的风景。
萧纵在帝辇中透过车窗静静望着秦王,秦王似乎也在看他这边,车驾停了多时,萧纵才见那道身影缓缓驱了马,甩鞭朝他而来。
目光看着驰近的单骑片刻,萧纵放下窗扇,起身出车驾。
脚刚落地站定,秦王策马已经近前,高阳斜照,一片巨大阴影投下,萧纵抬眼,一刹那间清清楚楚捕捉到向他俯视下来的那双狭长淡色瞳仁中毫不遮掩的得意之色。
秦王只在马上顿了一瞬,便翻身而下,“臣恭迎皇上圣驾。”低醇的声音似乎荡着一抹愉悦,王服蟒袍随着屈跪施礼就势铺展轻翻。
“秦王免礼吧。”
“谢皇上。”起身抬头,身形魁伟,秦王精湛的面容一如既往冷峻,萧纵既没有在他神色之间看到愉悦,眼中的那丝得意也转瞬即逝,不留痕迹,好像是他看走了眼,只剩一抹惯常的琥珀色薄光,鬼斧凿刻的五官上是融入骨髓如何遮掩也掩饰不了的嚣锐之气。
时隔两个月,萧纵心下忍不住又翻出前茬,相信秦王那出要死不活戏码的自己简直愚笨透了。
“臣在利城,对皇上翘首以盼,却一直未见有旨意传达,以为皇上不会来了……好在,皇上还是来了。”秦王看着萧纵,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角。
萧纵淡淡道:“秦王出了这么大的手笔,朕哪能不来。”
秦王微微露了露牙:“这么说来,皇上回京后一直没有下诏巡疆,却果真是臣动静小了,不够诚意么。”
萧纵没有接茬说什么,目光望向远处,十里开外的地势比之周遭又高出不少,一座偌大的城池依傍高耸,城垣巍巍矗立,映着高阔天地雄峻壮观。“那是……利城?”萧纵皱眉,喃喃道:“朕不曾听说原来利城是这等显赫巍峻之势。”云阳邺城根本不足相提并论。
秦王瞟了自己的封都一眼,“这是野旗族受封,设立秦王府之后,臣之父大举扩建又几经修缮才成。此城修建,还从没迎过圣驾,皇上请上辇,臣引皇上入城。”
萧纵转眼看了秦王一眼,“好。”回身上御辇,他连着坐了二十余日车马,腿脚本就已经有些虚软,入了西北境内,地域愈渐高拔,身子也不大舒服,踏阶上车的时候,脚下不觉一软。
“小心。”
王容刚要上前搀扶,秦王已经出手一把将萧纵身子扶住,“皇上沿途劳累,快些随臣入城到府中歇歇才好。”
萧纵轻轻推拒扶在腰间的手,却感觉那手在腰上一紧,耳边低低一声吐息:“既然来了,就再也别想从我身边跑掉。”
萧纵面无表情,径自入了车内。
利城城中已然被清过场,除了城道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持剑士卒,看不到还有其他人影。王容在御辇中忍不住好奇地往窗外瞟眼,利城规模虽宏大,但跟京师的繁盛糜华还是不能相比,城中屋舍楼台外形基本相去无二,方方正正的,与京师的飞檐画栋精致楼阁天差地别,但看着十分坚固。
萧纵淡淡扫了几眼街面,微微闭上眼。行了相当一段时间,车驾才慢慢停住。
“臣府邸已达,请皇上出驾。”窗扇已落下,秦王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
萧纵微微低头俯身,一脚刚拾木阶,半个身子才探出去,一条手臂便教候立在御辇门边的秦王扶握住,“当心了。”
萧纵下了辇,瞥了秦王一眼,从他掌中抽回手臂。秦王只挑了挑眉,收回手,“皇上,请。”
萧纵这才正面直视矗在眼前的建筑,近在面前的不是秦王府的大门,而是通往秦王府大门的石阶,宽大的青石板阶梯笔直而上,一阶一阶,不说上百至少也有七八十,石阶两旁各自一排持长枪跨弯刀的侍卫,石阶的尽头,高台之处,朱红大门开敞,檐下牌匾“秦王府”三个大字。
萧纵抬眼片刻四顾,高处楼宇大约跟一路走来所见府楼本质上没有二致,雕饰不多,精致不足,却粗犷刚硬,气势恢弘。
“秦王的府邸好气魄。”萧纵转眼向秦王道,这秦王府称为“府”实在有些小气,该叫秦王宫。
“皇上喜欢就好。”秦王站在萧纵身旁回道:“臣已经收拾了最好的院落厢房,希望皇上住得舒服。皇上请。”马上又微微扬唇道,“皇上一路劳顿,可要臣扶着您进去?”
方才在车驾中的时候,萧纵已经作了些计较,浑话,一概不肖理会。撇过头,径自登阶而上。
秦王似乎丝毫不把萧纵的冷淡放在心上,他亲自将萧纵带到住所,在房中兜了个圈,道:“此处作皇上寝房,皇上可还满意?”
“满意。”萧纵道,在靠墙一面书架旁站定,目光又略是四扫,寝房分里外两间,珠帘相隔,他现在在内间,一应桌椅摆设无不雅致精巧,壁上悬着字画,来历不浅,墙角几处搁着木架摆着兰草盆栽,房中幽香缭绕,一扇大屏风置在中央,又将偌大的里厢隔了隔,床榻靠墙,异常宽大,帷幔垂地,绕了床四周。进来的时候,外间所见摆设也都十分精致,这种精致纤雅倒是跟秦王府粗狂的外观不大合拍。
秦王在屏风旁侧身,淡淡道:“皇上喜欢就好。”顿了一顿,“在此处住着,皇上若是觉得乏味,可到外面院落中看看景致,那里视野极好,一望极目,若不是皇上舟车劳顿,臣现在就差人摆上茶点,陪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