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寥寥几字,却如霹雳一般,砸在楚忘头上。
先皇已醒,亟待帝归。
楚忘捏着信,手中竟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回雍城!”他高声下令,声音末梢带着难以自抑的激动,“立刻!”
他边说边大步向下走去,拉过那匹黑色神骏的缰绳,然后将那马鞍一把掀掉扔到地上,迅速跨坐到那匹黑马背上。
楚忘一勒缰绳,黑马刨蹄而待。
“众卿速与孤一同回雍城!”
说罢,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萧修北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看着身边的羽林军行色匆匆,快步走过。
他脱臼的右腕已经肿了起来,下身也黏腻地痛苦着。
有人走到他身侧,恭敬地说:“请。”
萧修北怔了怔,转过头去。
只见那人一袭青衫,眉眼温和,一身的书卷气。
竟是萧墨。
萧修北看清了他手中的物什,警觉地问:“你拿这些作甚么?”
萧墨温和地一笑:“这是上好的歙砚,可遇不可求;这毫笔是上好的狼毫,还有这纸,可是徽州宣纸,从你们梁国买过来的……总而言之,这些都是我的身家性命。”
他说到这里,暧昧地笑笑:“有些达官贵人,就喜欢绘点马背嬉戏图、马上春光图。纵使在半路上,也不能忘带这些东西。”
萧修北哽了一下,然后抬手,神情颇是无辜:“朕手肿了……”
萧墨凑头看过去:“真的耶。”
“脱臼了……可没法上马。”
萧墨笑眯眯唤道:“翎大人。”
翎羽面无表情地从阴影处走出:“何事?”
萧墨指了指萧修北:“梁国皇帝陛下的手腕脱臼了。”
翎羽以迅雷不掩耳之速捏住萧修北的右腕,重重一拉,再一紧——只听咔哒一声,萧修北痛得脸都变了色。
“好了。”翎羽松了手,淡淡道,“还请两位上马车吧。”
萧墨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怕是看不住梁国皇帝。不如翎统领一同——”
翎羽一把扛起萧修北,握住他的脚腕,然后咔嚓一声。
萧修北的脸僵了一下,然后再痛得扭曲了一下。
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下头。
翎羽扛着萧修北,将他扔进了马车中:“他脚已脱臼,寸步难行,你总能看得住他了吧。”
萧墨眼中满是失望。
翎羽冷哼一声,威胁:“你今后再打主意要替我画像,别怪我不客气!”
萧墨轻声嘟囔:“本公子都破例愿意为你画单人像了……”
此时蕲州夜深,凉风习习。
楚忘骑着一匹黑色神骏,率着众多羽林军,往雍城疾驰而去。
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驰,楚忘终于满身尘土地飞马驰入皇宫。
那时天色蒙蒙,正是黎明。
启明星欲坠未坠,半阕残月犹挂在天际。
楚忘风尘仆仆地直往思政殿里冲。
殿里侍从见状纷纷跪下,伏地行礼。
一个清淡而从容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
楚忘倏然止住脚步,循声看去。
来人着着大红官袍,身材修长,面容肃穆。
他对楚忘恭敬地行了一礼:“臣见过陛下。”
“原来是左相,可有要事?”
“臣自有要事,还请陛下移步相议。”
楚忘沉默了下,沉住耐心,走到前殿中:“说吧。”
拓跋律忽然直挺挺地跪落在地,呈上一章奏折:“此为臣所奏之事。陛下不该为私情,弃家国为一旁。”
楚忘并不接过,只皱眉冷声问道:“卿是何意?”
“臣闻之,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必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必仇寇报之——”
楚忘轻柔地笑一声,接过奏折,将拓跋律扶起:“孤自是以国士待卿。”
拓跋律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臣谏言未尽!草莽之人尚且如此,何况一国之君!”
楚忘沉下脸,眸中隐隐雷霆之色:“卿到底是何意?”
“臣欲言,一国之君,不宜加辱。陛下此举,不仅置道义于不顾,更怕兵戎起时,哀兵必胜。”
楚忘捏着奏折,微微阖上双眼:“卿所言极是,但朕自有决断。你下去吧。”
拓跋律依旧跪在地上:“但臣对北魏兵锋,极有信心。梁国守势或许足矣,但大缺攻势。萧梁之事,纵使惹得兵戎再起,也无法动摇国本。此刻却有一件动摇国本之事,亟待解决。”
“你说。”
“北魏皇室凋零,皇嗣之事,刻不容缓。还请陛下广选秀女,充实后宫。”
楚忘闻言沉默半晌,然后道:“卿所言有理……你去办吧。”
拓跋律深深伏地行礼:“臣遵命——吾皇万岁万万岁。”
楚忘眉宇间逸出一丝无奈:“臣写密笺,急招孤来,就为了说这番话么?”
“臣不敢欺君。太上皇确实于两日前苏醒过一次。”
楚忘倦怠地挥手道:“爱卿退下吧,孤去看看他。”
拓跋律又行一礼,才躬身退下。
寂静的大殿中,众侍从无声无息地躬身候着,仿佛影寐。
楚忘转入后殿,踱到床前。
拓跋烨陷在床中,消瘦得可怕,犹在昏睡。
楚忘伸出手,摩挲着对方的鬓发,只觉一颗心沉到了深不可见的深渊中。
楚忘伸出手,摩挲着对方的鬓发,只觉一颗心沉到了深不可见的深渊中。
他……怎么还没醒?
有太医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启禀陛下,太上皇前两天醒过来一次,神智不大清醒,然后又陷入昏迷……”
楚忘在床侧坐下,满面疲惫:“是么?”
太医赔笑道:“是的。太上皇虽然消瘦不少,但精神很好。”
楚忘侧过头,神色有些冷冽:“你不是说神智不清么?”
太医有些结巴:“的确神智不清……大概是毒药伤了心智,需要慢慢调养,但是精神……的确不错。”
楚忘扶额叹息:“你下去吧……让孤静静。”
“是。”太医诺诺领命,躬身退了下去。
此时晨光渐渐浓郁,晨曦透过窗柩,暖融融地铺了进来。
楚忘垂下长睫,看着对方,满心疲累:“我……似乎做了些错事……”
拓跋烨的面容融在晨光下,看起来温和恬静,竟有了血色。
楚忘对他笑了笑:“那些事……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我想,我应该疯了……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想必你醒来后,也认不得我了。”
楚忘伸指,掠过对方的唇瓣:“想必……也不会喜欢我了吧。”
对方长长的羽睫掩映在光线中,像蝴蝶的翅,微微扇动了下。
楚忘一愣,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屏住了呼吸。
那睫羽颤动得越发厉害,然后,那双眸子缓缓睁开。
紫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流光溢彩,明亮得几乎剔透。
果然是……精神很好的样子。
楚忘既惊又喜,长舒一口气,太医所言不虚。
那双眸子眨了眨,竟带出稚气的迷惘来,然后看到楚忘,眸子里放出了光彩。
他呆呆看了楚忘半晌,然后一把抓住楚忘,神色惊艳且迷恋,“美人!美人芳名为何?可有婚配?”
说到此处,他呵呵地颇是羞赧地笑了两声,忐忑地问:“呵呵,嫁于在下可好?”
楚忘整个人瞬时震惊得呆住。
拓跋烨立时显出失望的神色,然后自我安慰道:“或许在下此言太过突兀……不过美人,你我初识,你不大了解我。待到以后,了解我的性格人品,必定会爱上我的!”
说罢,使劲揉捏着楚忘的手,一副豆腐不吃白不吃,狂吃撑不死的模样。
楚忘立刻甩起了手,实在是惊吓过了度。
拓跋烨立马熊抱住他:“美人,你莫怕,我可是正经人,不会对你怎么样!”
“太医!”楚忘扯开嗓子吼,声音都变得嘶哑,“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殿外侍候的太医和侍从听到声响,立马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见到拓跋烨生龙活虎的模样,立马下跪道:“恭喜陛下,恭喜太上皇!”
拓跋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立刻释然:“你瞧瞧,他们都恭喜我们了!看来我们在一起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
楚忘下了劲道,终于扒开他,将拓跋烨丢在床上。
他猛地后退几步,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他到底怎么了?疯了么?!”
太医跪行几步,试图把拓跋烨的脉。
拓跋烨却一下子闪开,缩在床角,颇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楚忘。
太医尴尬地缩回手:“想必是那毒太过霸道,损了太上皇的心智。但只要好好调养,想必日后定能恢复。”
楚忘沉下脸,然后努力软下声音,轻柔地问拓跋烨:“你……你还记得我么?”
拓跋烨一脸灿烂的笑:“美人你尚未告诉我你的名字,你若告诉我,我定然铭记终身!”
楚忘铁青了脸,目光凌厉,看向太医。
太医的额头渗出了满头冷汗,本想笑,嘴角抽了抽,倒像是抽筋。
“这个……好好调养,想必——”
楚忘一脚踹了过去,将太医踹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庸医!”
拓跋烨沉下脸,忍不住晓之以理:“你这人,长得虽漂亮,脾气也太过暴躁,怎么能随便打人呢?你打人,人家会痛的嘛。”
楚忘闻言沉默,面色铁青,眉宇之间戾气重重。
拓跋烨唯恐惹恼了他,立马笑着自以为是地哄他:“不过美人就是美人,打人的模样也美。你如果打我,我也会觉得很美的。”
然后一副美得冒泡的样子。
楚忘的面皮抽了抽,一时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五味俱陈之下,最后酿出极其心酸的怒火,拂袖离开。
拓跋烨在身后叫道:“美人呐,你去哪里?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接着扑通一声,大概是翻下床的声音。
楚忘忍住回过头去的欲望,径直往前走着。
冷不防小忠从斜刺里冲将出来,一把攥住楚忘:“少——陛下!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楚忘皱眉,心不在焉地敷衍:“嗯,我也想你。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