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肃肃容道:“关于此事,臣正要禀告,请皇上摈退左右。”
高纬忙冲左右道:“听到了么?你们先出去,朕不叫,你们不准进来。”
他一发令,和士开协助,一干人顷刻间退到门外。和士开冲高纬古怪一笑,体贴地将大门关好。
高纬等不及门完全合上,就离开座位,向高肃冲去:“长恭哥哥,你真坏,我三番两次请你,你都不来。你可知道这几年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他看到高肃一张似隐有光华浮动的面孔近在咫尺,忍不住伸手就要抱他进怀,但鼻尖刚触到他凉凉的衣裳,人就被他大力推开。
高纬站立不稳,连着向后退了六、七步,面上有点挂不住了。
高肃却毫不动容,反道:“皇上不可过于靠近为臣。”
高纬又是钦慕又是气恼,道:“哦?你是嫌我不配么?”
“是臣不配。臣有宿疾,一直不敢示人,这才买通小民,假扮为臣。本来欺瞒天子,罪该万死。但臣恳请皇上,念在血缘之亲,臣又确有不便之处,饶臣不死。”
他几句话又惹起高纬心中雾霭重重,他皱眉道:“我正要问你,干么找人冒名顶替?你有什么宿疾,自己不能见人?”
“皇上请看为臣的脸。”
高纬脸上神情缓和下来,笑道:“长恭哥哥,我齐国人物精华,全聚到你一人身上了。”
高肃苦笑道:“皇上过誉,这是臣十六岁未染疾病前的面貌了。”他说着伸手,从脸上揭下一块人皮。
他的脸刹那间变了,原本月窟仙人,一眨眼成了地狱魔王。只见他脸上瘢痕错落,凹凸不平,鼻翼处有几串脓泡,随着呼吸张张合合,恐怖无比。
高纬是第二次看到有人在他面前揭去他挚爱的这张人皮,上一次他还只是气恼失望,这一次他捂住眼睛,惊叫一声,差点忍不住拔腿就跑。
高肃原地不动,等了好一会儿,高纬才平静下来。他仍旧背对他站着,声音颤抖地问道:“究……究竟怎么回事?”
高肃道:“臣十六岁那年进山打猎,染上了怪病,出山后高烧不退,接着脸部皮肤便开始溃烂,落成如此模样。臣十分不甘,这些年私访大江南北名医,希望能恢复昔日容颜。此事臣怕人耻笑,不欲声张,所以才找人冒名顶替,自己只在齐有兵事时才回来,蒙面领军,略报国恩,战事一了,臣又继续出外寻医。”
他一番话,听得高纬深有感触,他想:“我要是他,可能也会如此。如若治不好,说不定我还会一死了之。”
他灰心丧气已极,对高肃虽充满同情,却也十分恐惧,怕他会传染自己这一怪病。
他急急忙忙道:“长恭哥哥,你生病没有办法,而且你于国家有功,我就不怪你了。冒名顶替之人,反正我已处决,以后不可再犯。”
“臣谨领教诲。”
“那……那你保重。”
这句说完,高纬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打开门,拖着和士开一个劲地叫“走”。和士开一头雾水。高纬抱怨道:“倒了霉了,回宫去准备十日浴,朕要好好洗洗,好好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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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追着送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高纬,回到郑还房间。郑还已准备好了水和清洁物具,坐着等他。
经过几日休养,她已能起身,脸上浮肿也消去不少,露出原本清秀娟好的模样。
二人见面,相视而笑。
郑还问道:“如何?”
“他信了,一溜烟走了。”
“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不过一张脸罢了,如此执着,也真可笑。”
高肃躺到一张靠椅上,仰面朝天,听任郑还动手,先揭下他脸上高肃的人皮,又拭去那一脸火山爆发般的惨烈模样,重露出与头一张人皮一模一样的脸。
高肃不由笑道:“自己假扮自己,可真稀罕。”
郑还道:“就是稀罕,皇帝才上了当。你这个主意妙极。”
郑还擦干净他的脸,左右端详端详,前尘往事,尽在眸中。她凄然一笑,道:“王爷,你这次回来,还要走么?”
高肃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再将他人牵连进来,可我也不想继续当兰陵王。”
郑还重重看看他,张口欲言,又低头作罢。
高肃看到她这副模样,道:“有话不妨直说。”
郑还受此鼓励,忍不住便道:“那我就实话实说。王爷,你智谋过人,勇武无双,就是做人,太不像个男人。”
高肃脸色骤然一变。
郑还既然开了口就只好破釜沉舟一往直前:“人各有命,有的天生富贵,有的天生贫穷,但富人家有富人家难处,穷人家有穷人家难处,各有各磨,无有不同。这有什么呢?大丈夫做人,须当勇往直前。管它是出生不幸,还是命运多舛,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实在山穷水尽,大不了纵身往崖下一跳。巧法子逃避,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且你能逃过‘兰陵王’这个身份,你能逃过高家的血脉、逃过你自己的心吗?”
郑还逞性说完这番话,心中略有后悔。她看着高肃,却见他直着眼睛,冷汗涔涔而下。
郑还登即道:“对不住,我话重了。”
高肃僵硬地摇摇头,道:“不重,正好醍醐灌顶。”
郑还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等看明白了,她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已有主意,那我就放心了。我爹欠你们人情,我只能帮他还到这,过两天,等我伤愈,我就要走了。”
高肃转眼看着她:“你要去哪里?”
郑还叹了口气,道:“我还不知道。爹那儿是回不去了,人人都知我是兰陵王妃,回去又得找话骗人,怪麻烦的。也许,我自己组个班子,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行走卖艺吧。”
高肃看她一脸凄凉,如无根的浮萍,心中忽然一动,对她道:“你可以留下来。”
“啊?”
高肃抓起她一手,道:“你是我娶回来的妻子,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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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高肃忽然醒来。他睁眼对帐幕半天,知道自己睡不着了,便轻手轻脚下床,披单衫,执风灯,离开卧室,走到邻近观月楼。
楼高三层,登上顶层后,他将风灯放到脚旁,卷起珍珠帘子。帘外银河垂地,星光月华,刹那涌满楼中。他轻轻一跃,跳上栏杆,晃荡着双脚,仰头看外面星空月色。
郑还留下来了。也许,是舍不得王府的荣华富贵;也许,是舍不得曾经的假凤虚凰、蒙昧却刻骨情愫;也许,是她突然爱上了他这个真正的兰陵王……都无关紧要,她是个特别的女子,他需要她,他的王府需要她。
她的敢爱敢恨,忠于自己心中欲望,也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一想到他,就情难自禁。
高肃看着一天灿烂星榆,看着陷没在星榆中的朦胧月晕。他的眼、耳、鼻、舌、身、意,无他,有他,全是他。
他开始后悔在宇文邕身边时,没有亲口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爱上他。他似乎已经知道,所以才放他走,身与心,他选择了后者,但揣测总不如亲口告知来得可靠,放走了他,他会怀疑么?他会后悔么?他也会如他一般,时时刻刻思念他么?
一阵风吹来,零星几片花瓣,在眼前轻舞飞扬。高肃伸手,抢过一片,夜色中白得透亮。
他突然很想,很想,很想再见一次那个人。这次,他不怕让他知道:他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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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此时,细雨濛濛,无星也无月。宇文邕披衣坐在案前,正修改他自创阵法中的几处不足,隔日,他要当三军,讲习这些新阵。他左手侧,是一大卷羊皮制齐国地图。他的新阵,全部对准了这个国家的军队。
夜色已深,皇后萨丽?阿史那氏久等他不至,也披衣下床,来到他案旁。
宇文邕听到脚步声,知道是她,也不抬头,继续修改阵法。
年轻的萨丽生了张娃娃脸,眼珠滚圆,几乎占去脸的三分之一,她随时随地都一脸天真,似乎也确实如此。萨丽坐到宇文邕身旁,打了个哈欠,将下巴靠在他肩上,奶声奶气地道:“皇上,天天看这些,不会烦吗?”
宇文邕微微一笑,像对孩子说话般道:“怎么会烦?有趣得紧。”
萨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想打下齐国呢?”
“因为这样一来,我大周就统一北方了。”
“统一北方有什么好?”
“统一了北方,才能够继续南扩,进而统一天下。”
萨丽不屑道:“你说话跟我哥哥他们一样,整天打打杀杀的,依我看,天下不过如此,统不统一,都是一样。我本来还以为,你这么热心攻打齐国,是另有缘由呢。”
宇文邕手上笔圈圈点点,似乎心不在焉:“哦?”
萨丽嘟起嘴,忿忿道:“他们都说,你有个心爱的人,是齐国人,我以为你是为了她,才一心一意攻打齐国呢。”
宇文邕嘴边笑容加深了,却一句话不说。
萨丽很为心中美丽故事破灭而感伤,不由叹道:“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宇文邕失笑抬头,想她从哪里学到这句与她极不相衬的话?萨丽却已失去谈话兴致,斜睇他一眼,转身回去继续睡觉。
宇文邕等她走了,才放下笔,走到窗前。
窗外淅淅沥沥小雨,点滴芭蕉,引无限愁思。他想到他新婚之夜的瓢泼大雨,想到他仗着酒劲去醴泉宫找高肃,却被他轰出,想到他在孤舟上独坐终宵,高肃隔着一道门,陪他立了整晚。那次之后,他才明白:高肃可能,也是爱他的。只是他的骄傲,或者其它原因,不容许他就这样臣服自己。
他与他,宛如一盘死棋,黑子白子张开架势,彼此对恃,却哪里也去不了。
他以为只要高肃爱他,就可以拥有他。他错了。
可他后来将计就计放了他,他不知道,是不是又错一次、且错得离谱?
他不愿看着高肃在他眼前凋零下去,但他更不能忍受,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活着。他对他现状一无所知:他在哪儿?平安与否?正为谁笑?正为谁哭?在这样的夜,又正在思念谁呢?
萨丽说得没错,他热心攻打齐国,大半是为了高肃。他忘不了在雒水边洞窟中与他相遇时的情景。那边有人要杀他。听说齐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