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洪舍耘煊那边传来消息,不日即将到达洞庭,诸事顺利。
然而,当夜,洪舍耘煊便风尘仆仆到达洞庭,急急忙忙看望洪舍稚仙的时候,他已经睡下,听到开门声便醒了。
洪舍稚仙大喜之下连忙爬起来,洪舍耘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见他气色也好,便放下心来。“有没有听话,乖乖吃药?有没有挑食?”
洪舍稚仙听他一回来就问这个,便有些不高兴,“一回来就会问这个。”
洪舍耘煊失笑,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耳鬓厮磨一阵。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好不耳熟。
“微臣参见皇上。”
洪舍稚仙顿时大喜,“恩师快快进来!竟这么快就到了?”
很快,就见一身白衣的沐潇走了进来,到了屏风外,跪地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舍稚仙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惊疑不定,用眼神询问洪舍耘煊,后者也是一头雾水,只得摇了摇头。
洪舍稚仙只得道:“恩师平身,无需拘礼,快快进来说话。”
沐潇脸上好似笼上一层寒霜,缓缓走了进来。看了二人一眼,沉声道:“微臣岂敢不听皇上旨意?陛下想要出宫便出宫,既能瞒过禁卫森严的皇城护卫,又能一路躲过搜索,皇上才是这天下第一才智之人。下官这点聪明才智,如何能教导陛下?今日,臣是来辞官的,请陛下恩准。”
洪舍稚仙活这么大除了洪舍耘煊之外,就是对沐相又爱又怕,这个时候沐潇说这番话,显然是要激他。
洪舍稚仙连忙下榻,扑通一声跪下,洪舍耘煊顿时皱眉,却没有伸手拦他。
沐潇见他跪下,冷然跟着跪下,“臣不敢让皇上给臣下跪。”
“恩师如父,仙儿不能不跪。仙儿任性出走,实在愧对恩师教诲,望恩师责罚。”洪舍稚仙垂首道。他这一声说得真真切切,几乎要哭出来,不由得旁人不心软。
沐潇这次却并不如以往一般,打一鞭子喂颗蜜枣。
“皇上难道没听清?微臣是来辞官的。我已不再是皇上的‘恩师’。”
洪舍稚仙这回才是真的急了,扑上去一把抱着沐潇,“恩师要是生气,你就打我吧。恩师这么说,仙儿很害怕。”
沐潇顿了顿,面上已然松动。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洪舍稚仙连忙抹了抹眼睛,端端正正跪好,低声道:“朕不该私自离开皇宫。”
沐潇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伸手给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并非如此。你只要一日是君王,那么任何时候想要离开皇宫,都无人可以阻拦。只是你此时羽翼未丰,无端落人把柄和口实。你知道正是最乱的时候,却给我和你的兄长带来诸多麻烦。最重要的是,你若是有任何不测,我都没有任何面目去见先帝。你不知他是如何才得了你,他为了你做的一切,不能换来那样的结局。
“我平日并不爱对你说教太多,只盼你日日开心,养好身体。他日才能威震宇内。可是,你太让我失望。”沐潇说着,站起身来,将他扶起来,让他坐在榻上。
正当洪舍耘煊松了口气的时候,沐潇忽然道:“煊儿,你跪下。”
洪舍耘煊默默低头,乖乖屈膝跪在洪舍稚仙方才跪过的地方。
“我并非要你跪我。事实上,这些年你是做不让我操心的。但是今日,我要你替你的爹娘跪拜先帝和陌侯。”
洪舍耘煊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已然明白沐潇话中的意思。不过其然,就听到沐潇道:“先帝与陌侯视你如己出,如此,你终此一生都与仙儿情同亲生兄弟。而你,为了一己私欲,陷君王与水火,背上千古骂名。”
洪舍耘煊心好似被一刀一刀割裂一般。他在陌飞雨和白术面前尚且还有资格说得振振有词,情真意切,甚至从心底否认自己错了,但是沐潇不同,十几年的照顾抚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他二人是否长大了,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有丝毫改变。在这个人面前,他不敢辩驳,不敢求得一丝的认可。
正如沐潇所言,洪舍耘煊自己身心里也是矛盾痛苦的。一方面,他对于自己能成为陌飞云与奉天养子的事情感到幸运,和仙儿一样,他崇拜着陌侯,亲近奉天。
但他又依稀宁愿自己是以洪舍殷园长子的身份活着。这样,他不用背负那些伦常的包袱,不用受到最亲最爱的人的苛责。
所谓千古骂名,他想说不在乎,然而即使他不在乎,也有人会在乎。
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是无解的,矛盾的。
沐潇看着洪舍耘煊的脸,转而道:“因此从今日起,你就以另一个身份活着吧。”
洪舍耘煊猛然抬头看向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眶不由也有些发红。
沐潇皱了皱眉,“起来吧。”他又叹了口气,“我当初便是害怕发生这样的事,然而,你们都大了,尤其仙儿,本事倒是不小。不过这件事情,我很生气。不过当下仙儿身上怀有身孕,我便不多说了,说来也无用。我虽不能力挽狂澜,但在朝中定当为你们周旋。你二人定要谨记,我不能永远替你们收拾麻烦。”
洪舍耘煊连忙点头,“恩师教诲,煊儿定当牢记在心。”
“嗯。”沐潇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洪舍稚仙,便问:“可有什么身体不适?”
洪舍稚仙摇摇头,“就是睡的时间长些,白白说没事。”
沐潇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见飞云,不过……有些事情我们隐瞒了这些年,希望你们不要怪我,也不要怪飞云不能呆在你们身边。他并非是那种冷情之人,自有他的苦衷。”
洪舍稚仙连忙追问:“爹爹说他在找一样东西,恩师知道他找的是什么东西?你们隐瞒了些什么?”
沐潇清出一口,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何不见到飞云再细细询问?我猜,要不了多久,他便要来探望你们了,毕竟也到了月中。”
洪舍耘煊一时狐疑,不知和月中有何关系?
但沐潇不打算说,他二人问也徒劳。
、暴风雨前的平静
沐潇叹了口气,交代一声:“好好歇息。”说着,便朝门外正要进来的陌飞雨而去,二人对视一眼,便默默走了出去。
洪舍稚仙心里七上八下,转头见洪舍耘煊正看着自己,便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名叫慕容苍穹?”
洪舍耘煊微微吃惊,“你遇到他了?”
“他来过这里,只是,他却是来捣乱的。”洪舍稚仙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一一说了一遍。
洪舍耘煊点了点头,“如今情况复杂有变,我们不能在宫外多呆了,太危险。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你我的性命。西南灾情有所转圜,还是应当把家国大事放在首位。我已算过,顶多只能在江南再待数日,倘若见不到父侯,也就之后日后再查他下落消息。
“京城已经出显乱象,必须要做好准备,已令颜槊立刻领兵镇守西南。”
洪舍稚仙大惊失色,连忙问:“皇兄是不是遇上了危险?”
洪舍耘煊笑着摇摇头,“他们想要取我性命并非易事,我没有事。”
洪舍稚仙脸色苍白,心里已经乱了,他一切想得尚且完美,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皇兄,我要留在江南。”
洪舍耘煊默然看着他,别过头去,许久才道:“你身上怀有身孕,我如何能让你独自呆在宫外?”
洪舍稚仙连忙摇头,“我诏书已下,只要你回京,我就再不是大兴的皇帝了。我必须留下!”
“你究竟有未考虑我的感受?”洪舍耘煊猛然站起身来,皱眉看着他,脸上都是不奈和不解,“无路如何,你必须和我一同回京。”
“不!”
洪舍稚仙眼神坚定倔强,直直对视,竟是丝毫也不退让的表情。
洪舍耘煊生生被这神情镇住,许久才咬了咬牙,叹息道:“我知道,此前你离宫,是因了我的话。但我愿意照顾你,我不在乎你能否为我做什么。你不必瞒着我接近影卫,更不必悄悄搜集情报。”
洪舍稚仙浑身一颤,原来他都知道?
“皇兄。你为何不肯信我?只要给我时间,我能帮你!”他急忙道。
洪舍耘煊摇了摇头,紧紧将他抱住,“你能为我做的,就是好好呆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
洪舍稚仙闭上眼睛,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我不要。”
这三个字立刻就让洪舍耘煊僵住了,他松开怀里的人,默然转身。“是吗……”
洪舍稚仙想叫他,然而后者已经走到了门边。
洪舍耘煊立在廊上,用手抹了抹脸,长出一口气,尽显疲态。修罗慢慢走上前去,默默站在他身后,紧盯着他。
洪舍耘煊看他一眼,神情中也尽是疲倦。
“你受了伤。”
洪舍耘煊微微一顿,笑了笑,摇头道:“无妨。这些皮肉伤,总会好,也并不如心上的痛来得折磨人。”
修罗似懂非懂看着他,伸手从怀里取出一瓶伤药来递给他。只是他的动作稍显僵硬,半边身体都有些迟钝。
洪舍耘煊皱眉道:“你左边身子怎么了?”
修罗想了想,解释道:“主人让我练功,封了我左边经脉。”
“胡闹!你这样经脉不畅,妄加修习内功,记忆走火入魔!”洪舍耘煊叹了口气,抬手抓住他的左臂细看,顿时皱眉,“这针法是……”
修罗抽回手,摇了摇头,“主人针法奇特,并没有大的影响。”
洪舍耘煊略一沉吟,顿时苦笑,“他这套针法,大概就是他能躲过众多侍卫和影卫逃出皇宫的原因了。”
修罗又将手里的伤药往前送了送,洪舍耘煊摇摇头,“你留着吧。”
修罗没说话,收起了伤药。二人又默默站着,看着夜色。只是心里却想着别的。
洪舍耘煊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休息去吧。”然后转身离开。修罗看着他走远,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伤药出神。
洪舍耘煊走进客房,一个小厮送来了热水和布巾。他脱了外衫和上衣,露出上半身,身上的绷带缠了厚厚几层,他慢慢拆开,渐渐露出心口上的刀上,从左边胸口到右肩,长长的一条。他自己小心上了药又将伤口裹好。
为了早些见到仙儿,他也顾不得养伤,快马加鞭赶路,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对着窗外唤了一声,“来人。”
一个黑衣影卫从窗外翻身进来,仍是蒙着面,跪地行礼。“